燕七睡醒的時候,煮雨正捧着一摞帖子進門,臉上滿是稀罕:「姑娘,您說這是怎麼了?一大早就收到好幾家小姐使人遞來的請帖兒,邀您登門小坐呢。」
燕七接過帖子就進了淨室,出來的時候帖子已都過了一遍眼,遞還給煮雨,邊去洗手邊道:「就最上面那個吧。」
煮雨也是識得字的,低頭在被摞到最上面的那張帖子上看了看,見榴紅底子灑金箋上清麗字跡寫着「謹訂六月十一日午時初刻設紫陽小宴於島西紫陽仙館」云云,下頭落款是「閔素辭」三字。
&辭」是閔雪薇的字。
煮雨便覺奇怪:「閔二小姐姑娘已經結識過了,為何不趁此機會再去結識些新的朋友呢?」多難得的擴大人脈的機會呀。
&看反面。」燕七嘴裏銜着象牙柄的馬尾牙刷嗚嚕着道。
煮雨忙將這帖子翻了個面,見也寫着幾行字,看完就問燕七:「閔二小姐特意請來的這位塗先生是做什麼的呢?為何專要替姑娘引見?」
&忘記問大伯了。」燕七漱完口,用巾子擦了擦嘴,「大概是位箭法很好的前輩吧。」
於是燕七一上午都坐在桌前寫回帖,向不能應邀去的相請致歉。
紫陽仙館位於御島西部,據說整座御島上除了皇帝的行宮之外,最涼快的館驛是飛來閣,最美麗的館驛就是紫陽仙館,兩個好地兒一被燕子恪那個誰也惹不起的蛇精病搶了,一被閔家這貴戚權門給佔了,其他官眷只能在旁邊不要不要的羨慕,好在每年閔家在這御島上都會辦一次紫陽小宴,邀請上島的官家子女前來小坐賞景,只是每次請的人都不多,這就愈發顯得閔家的宴請高大上起來。
至於飛來閣那邊就不要指望了,大家躲蛇精病還躲不及,誰還上趕着去蛇窩裏逛啊?
實則除了閔家的紫陽小宴之外,還有其他的官家家眷也會隔三差五地以各種名頭辦宴聚會,目的除了搞關係拉人脈之外就是為了打發這漫漫暑日,如此看來御島上的生活其實是很美好的,無怪大家都擠破頭了想跟着家長到御島上來。
燕七收拾妥當準備出門的時候才知道燕九少爺也受了閔家的邀請,姐弟倆還不小心撞衫了,見燕九少爺穿了件天水碧的交領紗衫,由肩至袖似空裏流霜般飛織着細細的白色線紋,下擺又仿若雨落深潭似的積了重重的蒼苔之色,在這盛夏流火的時節里讓人看着便覺清涼舒坦,因着這個原因,燕七也選了這一身穿了出門——這套衣服是臨來御島前燕大太太專門令人給燕七燕九姐弟倆趕做的,畢竟是代表着燕家上御島伴駕,沒幾件拿得出手的衣服怎麼行,那不是給燕家丟臉嗎?因而是實實着着地挑着今夏最流行的款式給姐弟倆各做了一套。
但姐弟倆並不知道對方也有這麼一身衣服啊,心有靈犀地都選擇了今兒赴宴穿這一身,從屋裏一出來,在走廊上撞了個對臉兒,燕九少爺就感覺自己對上了一面哈哈鏡,鏡子裏頭是大碼女版的自己,好在還是有些微不一樣的地方可以讓倆人區別開來:燕九少爺腰間墜了枚荷葉式黛色冷玉,燕七的裙帶上則系了個碧綠平金的小西瓜香囊。
燕九少爺轉頭就要回屋,燕七推測這位是要換衣服去,姐弟倆穿成了一樣的衣服,這貨一定覺得丟人死了。
燕七就一伸手把燕九少爺的衣後領給薅住了:「就這麼着吧,顯得咱們親近。」
已經迫不及待地等在樓下的煮雨和水墨就瞅見他們七姑娘拎着一張咒怨臉的九爺從樓梯上下來了。
煮雨覺得姑娘和九爺穿得一模一樣可真萌啊。
紫陽仙館建於御島西畔的一片凹地里,遠遠地站在地平面上看過去,除了草皮與遠處的千島湖面外什麼也看不到,然而當你走到近前,突然便會出現一隻巨大的紫陽花碗在你的腳下——這凹地是陷於地平面之下的,形狀就像是一隻敞口的大碗,碗壁上植滿了各色的紫陽花,碗底則是一汪巨大的水潭,在水潭的中央,有一塊高於潭面之上的平地,平地上軒館玲瓏,便是那紫陽仙館。
紫陽,紫氣東來,丹鳳朝陽。閔家人佔據了這塊風水寶地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一二,然而誰又能說什麼呢,誰讓人家養了兩個爭氣的閨女,大女兒閔紫薇進宮為妃,深得皇上寵愛,正是風頭無兩,二女兒閔雪薇才貌雙全,名滿京都,成為無數家庭教女的榜樣,有人就推測,閔尚書那老狐狸搞不好日後也要將二女兒送進宮去來個姐妹共夫,到時候後宮就成了閔氏的天下,怕是連元皇后都難擋其鋒。
當然,還有三女兒閔紅薇,那位可以忽略不計。
因此有些想得遠、想得多的人家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打起閔家的主意了,巴不得能成閔家的座上賓,得到紫陽小宴的請帖便愈加顯得難得了。
日頭當午,暑氣正熱,走到紫陽花碗的時候,一股涼絲絲的氣從碗裏撲面而來,植物多的地方總比別處涼快些,再加上碗中紅粉藍白紫的花兒,大團大團的,像是雪糕球,燕七就覺得身上的汗意都落下去了幾分。
這麼大的一「碗」花,說來也是不多見,姐弟倆駐足碗邊,邊沐浴着涼意邊欣賞這難得的景致,在碗的周圍還有三五撥人站在那裏也在賞景,口中讚美不斷。
&樣的景也是蠻有趣兒的,只不知這『碗』是天然而成,還是人力所為?」有位小姐好奇問道。
&說原本天然就是往下陷的這麼一塊凹地,後來經由匠人設計,將這凹地修整成了碗狀,四壁種了紫陽花,碗底的水也是後頭引過來的,說是取風水裏『藏風聚氣,得水為上』之意。」一位小姐介紹道。
&在上面往下看,水潭面倒映着四壁的花,確實很美。」那小姐就點頭贊道。
&是頭一次來,不曉得這紫陽仙館的妙處,過會子你便知道了,還有比眼前這景兒更令人驚嘆的所在呢!」另一個小姐就笑。
&來過幾次?」有人問這小姐。
&已來過御島四次了,每次都受邀到這紫陽仙館來玩。」這小姐頗有些自豪於能成為閔家的座上常客。
&陽小宴的帖可是一帖難求啊,好些人都想拉關係扯交情蹭上一份兒,可惜人閔家眼界高,無本事莫登門,能登門的必非常人。」另一邊一位公子也在和同伴低聲議論着閔家的紫陽小宴,這二位沒受邀,純是來湊熱鬧在碗外頭圍觀一下。
&看未必,」他的同伴笑道,「你倒說說那個小胖丫頭有什麼本事?怎麼看怎麼是個常人,我看她身後的丫鬟手裏就拿着閔家的帖子呢,定是受邀來的,也沒聽說京中閨秀圈子裏有這麼一號人物。」
&你昨兒沒去參加消夏會啊?」這位連忙一扯他胳膊,「這丫頭是燕子恪的侄女,一手箭法了不得!把烏犁那一夥子逼得跪在地上認輸!我跟你說,負責譯烏犁話的就是家兄,當時別人沒聽見的,家兄可是聽得一清二楚——這丫頭差點箭殺烏犁六王子!凶得很呢!」
「——真的假的?!」那位嚇了一大跳,連連向着燕七那廂看了好幾眼,「看着挺木訥一孩子,真有這麼凶?兩國交戰都不斬來使呢,何況烏犁這回是來進夏貢的吧?她殺了人六王子,不得賠上一條命啊?!她怎麼敢動手?!」
&什麼不敢,你不看看她大伯是誰?」這位擠眉弄眼了一陣,「燕子恪啊。」
&那位恍然,兩人對視了一眼,各自掛上一臉若有所指淫而不盪的笑。
說話的功夫,有人從紫陽花碗裏沿着紫陽花夾徑的石階走上來,見是幾個下人模樣的人,先向着眾人施禮,而後便提聲道:「家主已在別館恭候多時,請諸位貴客隨小的前往!」
然後便有兩個一左一右立到階旁,這是要檢查帖子的架勢,以免有那未受邀的人跟着混進去。見此情形,圍在紫陽花碗邊賞景的人中便有冷笑的,亦有表示遺憾的,還有用羨慕的眼光目送受邀之人下得石階去的。
石階一路通到碗底,夾徑繡球叢生,紅艷粉嬌,紫香白冷,像鋪了遍坡的波斯大花毯,有已先到的客人正漫步花間,或獨坐,或躑躅,或採摘,或簪發,各自徜徉,閒適得很。
抵達石階底部,紫陽花岸下便是水潭,通往潭心別館的長度足有百餘米,然而潭上卻無橋亦無船,這卻如何得過?
走在燕家姐弟前面的一位小姐似乎也是第一次受邀,正納罕地舉目眺望,忽地「呀」了一聲驚呼出口,伸手指着遠遠的潭面上駭道:「那人——那人怎麼能踏水而行?!」
燕七同燕九少爺抬眼望去,果見那數十米開外的潭水之上,竟有個人站在水皮子上緩緩地向着這廂走過來!
就算是會輕功也絕不可能能以這麼慢的速度在水面上走!
正驚訝着,就聽見走在前面的幾位客人笑了起來,回過頭來和那位驚呼的小姐道:「韋小姐是頭一回來紫陽仙館吧?莫怕,稍後你也能在水面上走!」而後便是一陣嘻嘻呵呵的笑。
韋小姐一頭霧水,只得跟着這幾人繼續往前走,卻見近水的岸邊有一條平平整整的石板,石板上大大小小擺了一整排的高齒木屐。
&貴客挑一雙合適貴足的木屐穿上。」那引路的下人同眾人道。
有已來過幾次的客人們早便輕車熟路地走過去挑屐子,這木屐是直接用來套在腳上鞋的外面的,還有繩帶,需得繫上,免得不跟腳,穿好之後韋小姐同燕七姐弟這幾名頭一次來紫陽仙館做客的人就一起見證了鐵掌水上漂的真實版——那些客人們穿好木屐就踏進了水潭,而且居然真的「漂」着走在了上面,完全不會沉下去!
韋小姐徹底懵圈了,僵在原地還在慢慢處理腦中信息,燕七姐弟倆倒是沒猶豫,穿好木屐也跟着下了潭,腳一着水皮子,也就恍然了——原來在這水面之下幾厘米深的地方,竟有一條用透明的石英石架設的連接岸與潭心別館的透明之橋!
燕七彎腰仔細看了看水下的石英橋,見是用一塊塊石英石打磨規則之後堆砌起來的,不僅堅硬結實,而且透明度還高,被上面的水波一晃,很難發現在水下還藏着這麼一座橋,穿上高齒木屐走在上面,還真像是踏波而行一樣。
古人太會玩兒了。
燕七甚至發現這條橋的橋身還做了防滑處理,屐齒踩在上面不會因水波蕩漾而站立不住,「你不必擔心這個問題。」燕九少爺慢吞吞和她道。
……這是說她噸位夠穩呢吧?
石英橋有四五米寬,只要不是太腳欠非要往邊上走,還是足夠安全的,一眾人跟在引路下人身後慢慢踏着水向潭心別館行去,放眼向四周望,由於光的折射,整個潭面都倒映着這凹地四壁的紫陽花,此時風平波靜,使得這些花兒像是嵌入碧綠玻璃的花紋,平平整整地鋪在腳下,每邁出一步就變換一個角度,每變換一個角度,就會看到不一樣顏色的玻璃和不一樣紋理的花兒。
燕七想起了萬花筒,而此時此刻,他們這些人就像是誤入了萬花筒的小螞蟻,被這鋪天蓋地的色彩斑斕迷花了眼。
&美了……」韋小姐發出了大腦運轉正常後的第一聲驚嘆。
客人們且行且賞景,慢慢地橫跨百米長橋,終於抵達了整個御島最美麗的地方之一,紫陽仙館。
紫陽仙館建在潭心一片實地之上,被大團大團的繡球花簇擁着,落地門窗上嵌着大塊的表面佈滿花瓣形褶皺的玻璃,玻璃內垂着輕絲幔帳,使得整個軒館從外面看上去像是一朵盛開的琉璃花。
牛逼啊,這個逆天的時代造玻璃的技術已經有這麼高的水平了嗎?燕七覺得這次沒白來,可真開了眼了。
隨着眾人一同進入別館,館內陳設精緻又清新,但見閔家姐妹已經等在了中廳,與眾賓客彼此見禮招呼,閔夫人出來露了個臉,寒暄幾句就回房了,聽說是有些中暑,主持待客之事便交給了自己的兒女。
客人尚未到齊,眾人便在中廳坐了吃茶,這其中有幾位燕七認得,比如陸蓮,這位是閔紅薇團伙的成員,也是頭一次來御島,不管有沒有才,被請來赴宴都是情理之中,其他幾位是上次閔雪薇相邀時見過的,都是文藝女青年,另還有幾位公子,個個清俊風流貌,然而人家這氣質不是打扮和做出來的,是真正有底蘊、從內而外透出來的風骨,於是這滿廳人打眼兒這麼看過去,男男女女,個個有貌有才有氣場,行止雖謙和風雅,可那自然流露出來的華彩卻足以令普通人心生自卑,不敢直視。
閔二小姐閔雪薇從自己手裏茶盅微碧的水面上抬起眸子來,目光望向坐在這群文人雅士中間的燕家姐弟,這姐弟兩個,一個平常無奇,一個年齡尚小,然而你卻從他們身上臉上找不到一絲怯場與誠惶誠恐,他們看上去罕言寡語,卻比誰都隨意自然,他們似乎無所畏懼,卻總愛將鋒芒輕掩。
如果有人以為他們好欺負,那可真是走眼了。
縱是天塌下來,他們頭上,也還有一個人替他們撐着天。
誰會那麼不長眼?
&燕的!你怎麼也在這兒?!」傳自門口的一聲喝打斷了閔二小姐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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