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因郭紹還保有現代社會的價值觀,他把利益交換的話說得很直接。因為在他的感官里,互利和相互利用的行為哪怕不是高尚的行為、至少無可厚非。
但陳夫人一句話、就讓他有點不適應了:「不必了,郭將軍。哪怕妾身沒有任何好處,也願意幫你這個忙。」
「哦?」郭紹正考慮怎麼說,不留神下發出了一個略帶不解的聲音。
雖然,即便他不說、也會在她需要的時候給予一些官場上的方便,畢竟郭紹和朝中宰相是熟人、要給中央和地方的一些中低級文官施壓還是很容易;但那樣總比不上把這些好處具體化,以具備一些承諾上的約束力。
他不顧禮儀,忍不住又觀察陳夫人的神情,卻讀不懂她。
她那明亮的眼睛,或許還沒有被利益和現實所蒙蔽,所以才能保持清澈。又或許她是在放長線,要進行長遠投資?郭紹完全搞不懂她,她那美貌乾淨的臉極具迷惑性。
此刻陳夫人的眼睛流露出了一些悲憤和傷感,還隱隱給郭紹以鐵血味道的錯覺;因為她的聲音清脆好聽,卻很有節奏和力度,帶有鋒芒一樣的力道。「契丹人目無天理、肆意妄為,認為我們南人(漢)軟弱可欺、更覺得商賈連人都不是,不顧道義、濫殺凌_辱無辜,我唾棄他們、恨死了他們!」
她仰起頭道:「是,商人把遼國那些自認貴族的契丹人沒辦法,妾身一介婦人更不能為夫報仇。但大周鐵騎精兵可以讓他們付出代價、叫他們後悔!
妾身心甘情願花錢資助北伐,哪怕傾家蕩產。更願意投入物力財力為北伐盡力。這不僅是周軍將士的事,而是天下人懲戒不道。將軍率戰士兒郎上陣與我仇寇浴血廝殺,如果我們卻吝嗇一點錢財,那便連我也看不起自己。」
陳夫人轉頭看向郭紹,又道:「郭將軍要打探遼國軍情,我不要任何回報,必將盡力資助。郭將軍若缺軍費,妾身也會盡力讓幾個家族捐贈,不需什麼交換。只想在你們攻滅遼國的功績中、有我們江南商人的一份力,也算是報了仇恨。」
郭紹聽罷動容,拱手拜道:「陳夫人真女中豪傑!比那鬚眉不知要大氣多少。」
他確是打心裏佩服這婦人的見識和氣魄。商人為了利益本來就不用顧什麼大義的,想那明末商賈巨富,在國家危亡之際大批向敵國輸送緊缺物資;比起陳夫人,他們真該無顏。
陳夫人彎腰執禮道:「妾身力所有限,只待郭將軍北伐凱旋大勝而歸,不負庶民盼望。」
郭紹一時間情緒激昂,挺起胸脯道:「郭某敢不戮力殺敵報國?」
二人再度打得火熱,因為話里投機,一時間相談甚歡。哪怕席間只有清茶,沒有美酒,但有酒也許不能醉、無酒亦能醉人。
不過陳夫人沒有忽視她的舊友楊氏,時不時和她聊幾句音律舞蹈之事。這時陳夫人便道:「此前娥皇在揚州修編《霓裳羽衣曲》時,妾身偶感,也自個改了一支霓裳羽衣舞。前幾天本來也準備了一番,若是郭將軍和楊夫人有雅興,妾身今天便獻醜一回何如?」
楊氏看向郭紹,笑道:「據說陳夫人跳舞很好看的,連我都沒看過,郎君今天有眼福了。」
郭紹也忙附和道:「那咱們能觀賞到,真是十分榮幸。」
他原本就對這個時代的歌舞不甚明白,但既然人家陳夫人要跳,還能攔着說不想看麼?裝也要裝出很有興趣的,而且陳夫人身段姿態好,就當是看美女了……實際上郭紹看歌舞就只是看美女,就像在衛王府和被地方節帥接待時的節目,他什麼都看不出來,只能看出那些娘們漂亮不漂亮、身材好不好。
陳佳麗便起身,把雙手抱於腹前,屈膝道:「郭將軍、楊夫人稍後,妾身入內換衣服。」
郭紹點頭道:「請。」
她便轉身款款從端茶進來的小門走了進去。郭紹等人在外面坐着等,他轉頭對京娘道:「京娘也過來坐罷,站着不累?」
京娘生硬地答道:「我就愛站着,站着舒坦。」
郭紹無言以對,和楊氏對視了一眼。
陳夫人不在,這廳堂着實就沒了什麼意味。陳設之簡單單調,顏色十分黯淡、簡直有點簡陋,就只剩下打掃得很乾淨這點好了;似乎並不像一個有很多錢的富婆的居所。楊氏身上穿着紅紫色的綾羅衣裙,此刻在這樣暗淡單調的房屋裏反而顯得有點突兀、與環境不太相配。
不多時,便見一些白衣女子拿着道具進來了,她們先在地板上鋪上地毯,又在地毯上擺上了一些大小不等像鼓一樣的東西,在廳堂兩邊也擺上了一些鑼金等樂器。接着她們又搬來了樂器在邊上跪坐下來,有橫琴、豎琴、琵琶,吹奏的笛子、蕭,還有那種帶很多管子組合的吹奏樂器,郭紹壓根不認識是啥。
前側的一個年長婦人微微側目,輕輕一點頭。絲竹管弦之音便在廳堂上響起,然後漸漸稀疏。郭紹正欣賞音樂,便見一身白綢長裙的陳夫人從門裏走出來了,打扮得就像嫦娥。她的腰被帶子一系,顯得十分婀娜柔韌,身上的衣帶卻很長,特別袖子很長。
外面是飄逸的披帛和裙擺,裏面的舞衣卻很緊,把她的身段給大致展現出來。那身段不得了,緊緻、線條柔韌,簡直連一絲多餘的贅肉都沒有,卻恰好能把女子的線條弧度表現得不多不少。整個人修長、優美。
她沒穿鞋,腳上裹着素白的襪子,款款走到廳堂上向上面施禮:「妾身獻醜,讓郭將軍見笑了。」
郭紹饒有興致地坐直了身體,準備趁「觀賞」舞蹈,好好欣賞她的容貌和身段。有點身份的女子跳舞,一般不會拋頭露面,不是那個人是根本沒機會看到的。
……但很快郭紹就不由自主地放棄了只欣賞她美貌的初衷!
剎那之間,便見她如仙子一般輕盈躍到中間的一隻鼓上,旁邊的管弦旋律隨之一變,開始追逐她的腳步。
「鐺!」那長袖在空中一甩,如一道電光一般飛到了旁邊的小金鑼上,頓時擊起一聲清脆的響聲;接着袖子、裙擺在空中立刻化作一朵朵白雲,幻化為仙境的意象,時不時柔軟的長袖便得很有力、飛過去擊打着樂器。她的身體在旋轉中馬上就婀娜放姿,腳下的步伐非常有節奏、素白的腳踩在鼓上發出「咚咚咚」鼓樂;還有她的腳踝上戴有金鈴,搖動時卻是一曲伴奏。
時而輕緩,幾乎只有灰、黑、白的廳堂瞬息之間好像綻放了百花,奼紫嫣紅絢爛非常!好像全天下都響起了歌舞昇平的絲竹管弦之聲。沒有煙霧,雲煙卻憑空在感官中瀰漫起來,像在月宮、如在雲端瓊樓。
時而急促,那柔韌的腰肢和動作卻暗含力量,絲毫沒有靡靡柔軟之感,卻是充滿了欣欣向榮的節奏。那鼓聲、金鑼、鈴聲在飛速的節奏中融為一體,如同一曲交響樂。她一個人把幾樣聲音都組合為音樂,卻還要與動作的優美視覺相映成輝,其中難度就連郭紹這個外行都看懂了……特別是腳踝上的鈴鐺,步伐稍亂它們會亂響的。
她那柔軟的長袖,有時候是一把劍;她那婀娜的舞姿,有時是一招仿佛極具殺傷力的擊殺。一股盪氣迴腸的氣和力量在音樂舞蹈中流動,連綿起伏從未斷絕。
鼓聲、鑼聲讓郭紹想起了戰陣上勇猛的廝殺,大氣磅礴,吶喊響徹雲天!但定睛一看,面前卻只有一個人,獨舞!而不是千軍萬馬。
柔情如此婉轉多情雅致,激情卻又那般充滿金戈鐵馬的轟鳴。
郭紹瞪圓了眼睛,原來舞蹈不只是給內行看的。以前他在哪怕富貴顯赫的衛王府觀賞歌舞,也總覺得缺點什麼,叫人昏昏欲睡,便以為這個時代的歌舞不過如此……現在他才知道,有些絕妙的東西,也許連皇帝都看不到的。這樣的技藝叫他只能用一個字來表達:屌。
這個廳堂上,隱約有千軍萬馬埋伏在百里內、宛若聚集了千年春季的百花絢爛、又如同千嬌百媚佳麗三千都收集到了一起,集了古今之大成,陶醉、激動……精彩只在她變換的節奏、一個個姿態、一個個有神的眼神中展現出來。無數的煙花在爆響綻放,無數的顏色豐富到叫人如在夢裏……
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地她的身影和音樂一起慢下來,逐漸停息。郭紹這才回過神來,看時,這裏幾乎沒有任何顏色,連陳夫人穿的衣服也是素白的。
他有點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感覺,懷疑剛才自己夢遊去了很多地方。
郭紹像傻子一樣呆坐在那裏,久久吭不出一個聲音來,膜拜一樣的眼神定在陳夫人的身上。
陳夫人走了上來,額頭上滿是汗珠,一臉的疲憊,小嘴微張喘息着,微笑看着郭紹。見她那麼累,郭紹這才醒悟過來,剛才那支舞是劇烈的體力運動,這婦人的體力真好;想自己上戰場連拉十次弓就渾身膀子發酸,她一個娘們居然能飛快地起舞那麼久。
「這……這……」郭紹想贊兩句的。但說什麼呢?
廳堂上恢復了寧靜,多姿多彩的顏色重新恢復了那幽冷、寧靜、單調、黯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郭紹也幾乎忘記了自己看到過什麼,因為沒看太清楚,只是心裏還「撲通撲通」的,好像自己也跟着跑了一大圈,血液正急不可耐為全身的細胞輸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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