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八年底至崇禎九年二月。
明軍在內地不斷調兵遣將增兵進剿,流寇一路之上幾乎是屢戰屢敗,但是賊勢不僅沒有削弱,反而是更為強盛。
大量的流寇活躍在河南、陝西、湖廣三省,只有部分滯留在南直隸地區。
流寇實際上已經是分為兩大勢力。
第一股大勢力則是以李自成和惠登相為首的陝西農民軍,主要在延安府、西安府內活動。
雖然也曾短暫和河南的農民軍合流進攻,但是不久之後還是都返回了陝西境內。
負責進剿的明軍主帥是洪承疇。
第二股勢力是以闖王高迎祥為主力的各支農民軍轉戰於河南、南直隸、湖廣等地。
負責進剿的明軍主帥則是盧象升。
在從南直隸返回河南之後,高迎祥能夠掌控的流寇仍然有數十萬之眾,在河南會合時,常連營百里。
而在河南、南直隸、湖廣這三處地區,從屬於高迎祥的一眾流寇之中,又以張獻忠的勢力最為龐大。
張獻忠如今擁兵十萬之眾,作為開路先鋒殺入了河南省的南陽府。
南陽地勢一馬平川,四通八達,面對着數以十萬計的流寇,南陽府各地的守軍根本不敢出城迎戰。
張獻忠就這樣毫無阻礙的一路向南殺去,南陽府的南面就是湖廣的襄陽府和勛陽府。
而高迎祥的計劃正是經由南陽一路攻入湖廣地區,會和在湖廣地區的一眾賊寇,就食於湖廣。
「楚故澤國,耕稔甚饒。一歲再獲柴桑,吳越多仰給焉。」
「諺曰『湖廣熟,天下足。」
陝西連年天災頻繁早已經絕糧,而河南、山西等地經歷了他們數年的劫掠也是已經刮不出多少的油水了。
現在河南、山西這些地方的富戶鄉紳要麼抱團取暖修寨自保,很多寨子甚至比一些城鎮還難攻打,打下來的得到的收益遠遠超過損失。
要麼便是呆在城中大門不出,甚至有些直接背井離鄉逃亡更南方。
南直隸雖然富庶,但是畢竟那可是直隸地區,每次一進入南直隸,明廷就跟瘋了似的糾集軍兵從四面八方前來圍剿。
湖廣相比於河南等地現在要富庶的多,糧食也多得多,而且因為地形還有多方面的的緣故,沒有那麼多的軍兵。
所以湖廣自然是成為了最好的去處。
張獻忠先行南下,高迎祥分兵數路,也往南去。
而盧象升此時也遇到了當初洪承疇遇到的問題——兵力捉襟見肘。
湖廣全身僅有營兵一萬一千人,還要除去那些正在各地進剿的軍兵,能夠派出去阻擋張獻忠的營兵只剩下了五千餘人。
五千餘人如何能夠擋得住數十萬流寇,而且全數出戰的話,襄陽城不要了嗎?
襄陽一破,那麼整個湖廣薄弱的中部和南部就將全部暴露在流寇的兵鋒之下,流寇如果進入南方,那麼整個南方都將會和陝西一樣變得千瘡百孔,到時候真的就是萬事皆休了。
所以為了保證襄陽城的安全,五千多名營兵基本都集中在襄陽地區,防守襄陽城。
而這樣做,無疑是宣佈直接放棄了西面的勛陽府。
聽聞流寇將至,勛陽府內一時間人心惶惶。
連夜逃亡者難以勝數,逃難車隊人潮絡繹十數里,甚至難以行進。
流寇不善攻城,勛陽府內大部分的民眾都往城池蜂擁而去。
但是城池能夠容納的人總是有限的,那些進不了城的人只能踏上逃亡的道路。
南北皆是山嶺,雖然有躲入深山老林之中的人,但是更多的還是攜妻帶子往西面的漢中府內逃難。
流寇不是沒有來過勛陽府,上次到勛陽府來所做事情,眾人皆是歷歷在目。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想要往漢中府逃去。
逃道漢中府,逃到詢陽、逃到興安所,只要逃進大城裏,流寇就沒辦法打破,他們也就能夠保全性命了,之前很多人就是這樣活下來的。
只是
這些逃亡在路上的人並不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如今的漢中府其實並不太平。
漢陰縣地處秦巴腹地,北枕秦嶺,南倚巴山。
鳳凰山橫亘東西,漢江、月河分流其間,除月河川道兩側地勢平坦,大部分為淺山丘陵頗為崎區,難以行走。
漢陰縣名,始於唐朝至德二年,時治所設漢江南岸,山南為陽,水南為陰,故名漢陰。
宋朝之時漢陰縣城被遷至月河的北岸,雖處陽地,但是仍稱漢陰,寓意陰陽和諧。
漢陰城居兩山之川中段,城南有鳳凰山、北有臥龍崗、東有麒麟溝、西有觀音河。
有寓意:「前望鳳凰飛九天,後倚龍崗做靠山,左膀麒麟呈祥瑞,右臂觀音護平安。」
只是寓意再如何的美好,也無力抵擋天災人禍的侵襲。
就在前不久大量的流寇自漢陰境內路過,周邊的鄉鎮皆是遭到不同程度的劫掠。
雖然有提前的警示,除了少數被攻破的鎮寨外,大部分的鄉民都躲過了一劫,保全了性命。
但是他們的房舍農田卻是沒有辦法保全,那些流寇過境之後將一切所能毀壞的全都付之一炬,也帶走了他們所能帶走的所有東西。
漢陰城東十七里,官道的南側,陳望騎乘着戰馬佇立在一座已經被燒成了廢墟的小鎮之前。
空氣之中充斥着腐敗的惡臭,低矮的鎮牆已經是被毀壞的不成了樣子,鎮內鎮外的土地上大多都已是焦黑一片。
一眾軍兵站立在官道之上,他們的目光和陳望一樣都看着小鎮的方向。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移動,所有人都是沉默不語,靜靜的站在原地。
就在他們的身前不遠處,鎮外的大樹之上,懸掛着一具又一具正在腐敗的屍體,宛如柳樹垂下的柳條一般。
陳望回過頭,目光從身側眾人的臉上一閃而過。
跟隨在他身側的一眾甲騎,大部分都是陳胡兩氏的青壯,還有一部分則是原先遼騎之中的好手。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他們的眼眸之中都沒有絲毫的感情波動。
這些事情根本無法在他們心中激起任何的波瀾,在遼東、在戰場之上他們見過比這更要殘忍十倍,甚至百倍的場景。
陳望的目光掠過了身側的一眾的甲騎看向官道。
官道之上一眾軍兵在他的命令之下都已經停下了腳步。
陳望的目光從官道之上的一眾軍兵臉上慢慢掃過,仔細的觀察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
時間悄然流逝,陳望收回了目光,重新轉過了頭來。
官道之上的一眾軍兵,他們的臉上表情各異,有恐懼的、有噁心的、有不忍的、有同情的。
但是更多的,卻是漠然還有麻木
眾生百態,情緒萬千,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臉上帶着憤恨和悲慨。
他們的臉上本應當都是憤慨。
見到這些場景,他們心中應當是憤慨,應當有怒火。
陳望沒有言語,他很清楚是為什麼。
事不關己,自然高高掛起,別人的痛苦終究只是別人的痛苦。
如今在他的麾下的這些軍兵,大部分人都是流寇之中的饑民,也就被裹挾的鄉民。
他們其實其實並不想當兵,並不想打仗。
他們想要回家,想要返回故里,繼續種地,或者是繼續做工。
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多少的志向,他們只想稅賦少一些,收成多一些,想要養家湖口,想要和家人團聚。
之所以現在還在當兵,只不過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
因為他們就算回去,他們的屋舍也已經被燒毀,他們的田地也種不出莊稼,他們也想不出辦法給官府還清積欠的稅賦。
當兵打仗,不是為了什麼保家衛國、救濟斯民的崇高目標,他們只不過是因為活不下去,為了軍餉,為了吃上一口飽飯。
什麼保家衛國,什麼救濟斯民,什麼修身治國齊天下的理想,距離他們太遠了,那是另外的一個世界的人應該想的事情。
陳望重新將目光投向鎮外那一具又一具的屍體之上,內心一點一點的變得堅硬了起來。
現在軍中的很多東西都需要改變,本質上他麾下的軍隊還是一支舊時代的軍隊,一支徹徹底底的封建軍隊。
一直這樣走下去,在不斷的磨礪之後,他麾下的軍隊能夠成為一支強軍,足以支撐天下動亂之後割據一方。
如果能夠不斷的膨脹,不斷的壯大。
利用着對於後世歷史的先知,利用着對於後世武器戰術的熟識。
就算是一統天下也未嘗是什麼虛無飄渺的事情。
但是如果只是這樣走下去,一直走下去,那麼就算最終戰勝,他麾下的這支軍隊在本質上仍然是一支封建軍隊。
陳望抬起頭望向遠方,遠方是連綿起伏的群山,群山連綿連向天際,宛如一條正在沉睡之中的巨龍。
有亡國,有亡天下。
亡國與亡天下奚辨?
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
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如今,天下將亡
陳望目光深沉,緩緩開口。
「我教你們唱一首歌。」
現在還是崇禎九年,距離崇禎十七年還有八年的時間,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
聽到陳望突然開口,跟隨在陳望身側的一眾甲騎皆是將目光投向了陳望。
他們都有些詫異為什麼這個時候陳望突然要教他們唱歌。
不過陳望是他們的主將,他們的將主,他們身為家丁應當無條件的服從命令。
陳望抬起手,握緊了拳頭,唱出了第一句歌。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明嘉靖四十一年,戚家軍攻克橫嶼,凱旋迴師。
當時軍中無酒,戚繼光即席口述《凱歌》一首,教全軍將士一起唱歌,以歌代酒激勵士氣。
《凱歌》在後世有人將其改編,但是改編後的曲調卻是讓它失去了原來應有的味道。
他要教的眾人所唱的正是這首歌原來的曲調。
是戚家軍在東南抗擊倭寇勝利之後所唱的曲調。
也是戚家軍在薊州鎮迎戰蒙古之時所唱的曲調。
也是渾河之役那些浙兵在最後的時刻所唱的曲調。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一眾甲騎皆是面面相覷,這首歌他們大部分人其實都知曉一二,這是戚家軍的軍歌
南軍與遼軍雖有矛盾,但是一切的矛盾和成見都在渾河之戰後煙消雲散。
渾河一戰,川兵與浙兵力屈而覆,血染渾河。
「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
陳望沒有在意眾人的神色,繼續唱道。
度過最初的不適,眾人也都已經是回過神來,接着唱道。
「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陳望抬高了一些聲音,慨聲唱道。
風氣的轉變,思想改變不是一蹴而就,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最開始的訴苦會使得眾人逐漸開始凝聚在一起,同樣悽苦的遭遇使得眾人團結了起來。
當時在淳化城時,陳望就已經告訴了他們一些事情,在他們的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
只有手握着刀劍才能打敗豺狼,才能夠不被人欺辱
在面對不公時應當抗爭,應該舉起手中的武器,而非是低下頭顱,屈下膝蓋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
風起旗揚,從東南吹來的春風拂過山岡吹過林海,
樹木搖曳,葉林飄搖,帶起無數的颯颯之聲。
「嗚——————」
行軍號的號聲傳遍了整個官道,官道之上一眾軍兵皆是轉身向東。
他們目視着前方,肩扛着長槍,挺直了嵴背,高昂着頭顱,邁開腳步,大步向前。
只是這一次在官道之上響起的不僅僅是沉重的腳步聲,還有一道高昂的歌聲。
那高昂的歌聲,從官道之上傳向四方,在群山之間不斷的迴響。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遲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賊虜兮,覓個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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