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得知眼前這兩位大官居然是夫妻,而且還剛剛成親,無不嘖嘖稱奇。又聽說人家剛剛成親沒幾天,就跑來看他們的情況,更是驚喜交加,不停說着好話,熱情而樸實,熱烈真摯。
夫妻兩個不停道謝,帶着滿滿祝福的兩口子從村子出來,張希孟和江楠走了差不多十里。
從旁邊的小路飛奔出來一個臉蛋黝黑的少年,他穿着帶着好幾處補丁的破衣,腳下是一雙草鞋,額頭還帶着熱汗,手裏卻捧着一個精巧的花籃。
花籃是用潔白的蘆葦編織,在花籃裏面,放着十數種鮮艷的花,還有好幾種香草。
「大人,大人!」
他高聲叫着,衝到了張希孟近前,雙手高高奉上。
「四爺爺讓俺送來的,說是俺們村子祝福大人長命百歲,夫人早生貴子。」
張希孟略微驚訝,卻也伸手接過來,碰在懷裏,仔細看了看,籃子編的用心,花草也都鮮艷精神。
他取了一朵最大的紅花,伸手插在了江楠的頭上,隨即又拿了一株香草,放在懷裏,笑道:「你瞧,咱們像不像屈原九歌裏面的人?」
江楠泛紅的面孔,更加鮮艷,嘴上卻道:「人家追這麼遠,送了這份禮物,你該回禮才是。」
張希孟連忙摸了摸懷裏,像樣的禮物卻是沒了,只有一包從朱元璋那裏順來的綠豆糕,本來是兩口子墊飢用的。
張希孟遞給了少年,「拿回去吧,記得別走山路,小心摔跤。回頭等你們豐收了,我還過來。」
少年接過,認認真真行禮,隨後扭頭向着村子跑了回去。
張希孟懷裏抱着花籃,喜滋滋上路,向開封返回。
夫人跟在旁邊,突然笑道:「相公,這個花籃,比起輔國元師的金牌,何如?我看你似乎更加欣喜啊!」
張希孟感嘆道:「不一樣啊,咱們和陛下之間,休戚與共,包括那些文武大員,都是多年的朋友,或是真心感謝我,或是尊着我,敬着我……有什麼舉動,也都情理之中,並不意外。唯獨百姓們,他們出於一片赤子之心,感覺到了我們的好,報之以真心。這也是咱們輔國理政,有了功績,是對咱們做的事情的認可,其中的快樂,又是另一重境界了。」
江楠微微一笑,眺望着兩邊的原野,心曠神怡,丈夫所講,和她所想,竟然不謀而合。
「這也是我在洞房之夜跟你聊那些事情,現在又出來查看情況的緣由,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其實真正做好了官,能得到的快樂和滿足,是外人無法體會的。」
張希孟欣然笑道:「夫人說的都在理,小生恭聽訓示……只是也請夫人不要為國忘家才是,人家都盼着咱們早生貴子呢!」
江楠笑道:「我看相公才是糊塗了,咱們現在多忙活幾天,把事情佈置差不多了,才好安心養胎,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張希孟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啊!
他忙點頭道:「夫人說得都對,那這樣行不?咱們都辛苦點,不分晝夜,全都加班,你得讓我張家開枝散葉啊!」
剎那間,江楠的脖子都紅了,滿肚子的道理再也講不出來,只剩下輕輕嗯了一聲。
工作狂總算低頭了,張希孟開心大笑,竟然伸腿,猖狂地朝着江楠的小毛驢踢了一腳。
「既然答應,還不快點,別耽誤時間啊!」
江楠一驚,忍不住怒道:「你還有個朝廷大員的樣子嗎?看我不收拾你!」
夫妻兩個,催驢狂奔,後面的護衛們遠遠追着,只覺得一股沒來由的酸味,瀰漫心頭,晚上吃餃子,不用買醋了。
……
其實也不怪江楠這麼想,中原大捷,張相大婚,兩件喜事,也沖淡不了中原凋敝,難以維繫的殘酷現實。
就連張希孟的婚禮,都用來為賣債券造勢,足見其中的急迫。
不只是張希孟夫妻,朱元璋,應天,幾十萬明軍,兩千多萬大明子民,全都背負着沉重的壓力。
今年的夏稅,有一大半起運,送到了中原和山東。
在這麼下去,不用一年半載,東南也會受不了,李善長已經叫苦連天了。
可偏偏有些事情就是急不得,百姓不是那麼容易改變想法的。
張希孟收穫了村民的祝福,懷抱着花籃,滿心的喜悅。
但同時他也感覺到了大傢伙的頑固。
村民們寧可拼命勞作,贏得獎勵,捲來耕牛,也不願意借貸。
眼下朝廷捏着大批國債,並不缺錢。
耕牛農具,雖然匱乏,卻也不是一點辦法沒有。
只要百姓能轉變觀念,適當借債,就能撬動大局,走出至關重要的一步。
張希孟從陳留回來,除了跟夫人晝夜加班之後,就抽空去見了朱元璋,把自己見到的情況說了。
「主公,當下的問題,似乎是落在了百姓頭上。可百姓憑什麼相信咱們?憑什麼又冒着風險,去向朝廷借貸?千百年來,吃了那麼多苦,上了那麼多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難道就能憑着幾道命令,就化解掉嗎?」
朱元璋深深吸口氣,面色凝重,連連點頭,「先生說的極是,咱心裏最清楚不過。可現在就卡在了這裏,中原遲遲不能恢復,咱們大軍沒法回調,幾十萬兵馬,幾十萬俘虜,還有上百萬的百姓,偌大的中原之地……就這麼僵持着。」
老朱無奈道:「如果繼續下去,說不準真的要遷居豪強大戶,這事咱拼了!」
朱元璋殺氣騰騰,一副要玩命的架勢。
事情又回到了當初,胡惟庸提議坑殺俘虜,朱元璋主張遷居豪強,張希孟希望發行債券……三者都是為了解決困局。
胡惟庸的作為傷天害理,朱元璋的想法也有後患,唯獨張希孟的主張,聽起來最是穩妥,可操作起來,真是困難重重。
錢來了,方略有了,根據村社,把百姓也組織起來了。
結果大部分百姓不願意借錢,許多人對大明充滿了戒備。
事情在最後一步,就是做不下去。
怎麼辦吧?
推不下去,還要走回老路。
「主公,賈公在忙活,他的幾十個學生也在忙,這些人深入了村子,和百姓一起治水,一起勞作,不少人已經取得了百姓的信任。只可惜還遠遠不夠,我們需要更多的人,能夠進入農村,進入到百姓身邊,跟他們講道理,解釋國策,說服他們配合朝廷的大政。」
朱元璋頷首,「先生說得都對,可現在讓咱上哪找這麼多人?應天國子監的那幫書生嗎?他們倒是有些熱血衝勁兒,他們懂怎麼和老百姓打交道嗎?濟民學堂?現在的學生怕是還沒畢業吧?再有就是各地的儒生,他們就更幹不了這活了!」
朱元璋語氣和連珠炮似的,心中的鬱積的怒火,已經相當驚人。
他想破局,想順順利利,把事情解決了,可解決問題的鑰匙在哪裏?
「主公,其實眼下還有一群人,他們具備一定的素養,了解朝廷的政策,願意聽從主公的命令,普遍忠心可靠。事到如今,只有把他們放出去,擔任村長,社長。按照朝廷的意思,貫徹國策,同時又能和百姓打成一片!」
朱元璋驟然一驚,真有這麼一群人嗎?
還真有,只不過這群人都在軍中。
正是自從淮西隨着老朱起家的驕兵悍將們!
讓他們去鄉村,行得通嗎?
朱元璋微微沉吟,突然低聲道:「先生覺得,要派多少人下去?」
張希孟道:「主公,現在中原凋敝,人口或許只有百萬出頭,但是一個村社也就幾十人,過百人的都不多。最少要派遣一萬人。而山東方面,此前民間全是毛貴的部下,也要換成我們的人,再有那麼多俘虜,還有治水的事情……為了安撫地方,只怕要派遣三萬人下去。」
「三萬!」
老朱頓時面色凝重起來,中原大戰,一共投入了三十萬人,等於將十分之一的人遣散,而且還不是回鄉,是去中原,是幫着其他人,恢復民生。
這些將士會願意嗎?
即便他們願意,那些坐擁兵權的大將,甘心把自己的嫡系放走嗎?
「先生,你這是給咱出了個大難題啊!」老朱揉着太陽穴道。
張希孟也無可奈何,「主公,臣一直希望軍中將士能夠體恤國家苦心,不光在戰場上是豪傑,更是治理天下,移風易俗的助力。只是事到如今,臣也不知道大傢伙怎麼想,畢竟提刀上戰場,那是殺戮敵人。可選擇一批人下去,是把刀砍向了自己,從身上割肉,換成誰,都會疼的。」
朱元璋又是一陣沉吟,諸般事情,就卡在了這裏,將士們有一定文化程度,又能和地方打交道……說句不客氣的,那些刺頭兒想要鬧事,也要掂量一下才行。
他們是最合適的人選,可即便如此,說服他們,讓將士們欣然接受,並且實心用事,去做這事,難度還是堪比登天。
思忖了再三,朱元璋低聲道:「傳旨吧,告訴諸將,今天晚上,咱宴請大傢伙。」
張希孟點頭,正準備去通知,老朱又道:「準備幾艘船,去黃河撈些肥美的鯉魚,請開封最好的廚師,給咱用心做。」
張希孟稍微停頓,復又用力頷首,「臣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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