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
胥門上,忠肅鎮總兵官盧象觀已經在親兵的護衛下登上城門樓,他手裏握着一支皇帝賞賜的千里鏡,觀看着遠處街巷裏的戰鬥。
此時天已大亮,城中戰鬥也基本結束。
康喀喇雖然勇猛,是完顏部新一代的當家之人,但昨夜這一戰,土國寶謀劃許久,又有明軍在後支持,所以他是必死。
各條街巷早就埋伏了人,康喀喇一千八出了滿城,也就再無退路,他們一步步踏進伏擊圈,街頭巷尾都被土袋土梁堵住,然後無數弓弩手火槍兵佔據屋頂等高處射擊,盾牌手、長矛手層層圍堵。
又是半夜之時,土國寶還讓部下喊出了明軍的名頭。
又頒下重賞。
八旗雖勇悍敢戰,但陷在這種包圍困境之中,卻也是有心無力,難以掙脫,狹窄的街巷限制了他們的勇武,而土國寶的兵卻能躲在高處、安全處痛擊。
甚至架起城防火炮轟擊。
康喀喇是死的最憋屈的,戰鬥剛開始,就被一炮削掉了半截身軀。
「土國寶確實有些本事,此人是個隱患,不如趁他們此時疲憊之時,乾脆一網打盡?」一名標統道。
盧象觀看着這位游擊,其實他也很心動,可最終還是按捺住了自己,他還記的王相和沈文忠的命令。
御營是最講究服從的地方,皇帝也喜歡將從中御。
雖說也有不少官員私下說皇帝這種性格,很有幾分宋代皇帝風格,覺得並非好事。
甚至張居正的曾孫,翰林院侍讀學士張同敞就直言上書,稱將帥者,王之爪牙,既然已經登壇授鉞,執掌兵權,那就應當有臨陣裁奪的權力,而皇帝動相牽制,不許便宜,因此勇敢無所奮,智謀無所施。
他提出將能而君不御者勝,一個優秀的帝王,不應當刻意束縛限制武將,甚至還得為他們樹立權威。
但當今天子自起兵以來,向來喜歡親提六師,御駕親征,到如今朝廷已經西起關隴巴蜀,東極大海,如此廣闊的幾千里地上,皇帝卻還要處處親自指揮調派,這明顯是不合時宜的。
雖然皇帝對張同敞的這番上疏做了回復,並沒有不滿,甚至還加封他為兵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巡撫雲南等處地方提督軍務兼理糧餉,讓他前去雲南主持。
但張同敞的這番話,還是得到不少人同意的。
皇帝確實喜歡指揮,哪怕遠在湖廣、四川、關中的戰事,也不斷下旨,比如明明關中明軍聲勢大振,聯兵十萬一路進軍,勢如破竹,直接打到西安城下,可皇帝卻金牌一道接一道的頒下,非要賀珍等退兵。
又比如四川,川中明軍同樣形勢大好,取得了連串勝利,可皇帝卻要求停戰招撫張獻忠,而不是趁勝一鼓作氣的滅掉西賊。
這種情況太多。
甚至有人把湖廣敗局都歸之於皇帝的微操。
盧象觀是讀書人出身,但弓馬嫻熟,熟讀兵書,還曾在兄長盧象升軍中幫辦軍務,自己也曾拉起一支義軍,奉宗室郡王起兵代清。
不過他贏過,也經歷過失敗,所以對當今局勢有更深層的了解。
皇帝喜歡微操不假,但不是崇禎那種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想法,不會朝令夕改,皇帝是始終有自己清晰的路線戰略的。
所有的戰術都是圍繞着最終戰略計劃進行。
誠如皇帝很喜歡說的一句話,不要計較一城一隅之得失,而是以恢復天下為大局,全盤考慮。
「土國寶已經向朝廷證明了他的忠心,」
放下千里鏡,盧象觀心中感嘆,皇帝胸有韜略,雖遠在江寧,但在他的運籌指揮之下,江南的這六千八韃子已經盡皆覆滅了,而明代付出的代價並不大。
就憑這,他盧象觀也得認真執行聖意。
城中。
土國寶渾身是血,這位狠人披着甲提着刀親臨前線,帶着家丁沖在最前,一夜戰鬥,一人就砍了七個韃子,不得不說還是非常彪悍的。
「老舅!」楊國海上前來,他也提着把刀,雖然平時喜歡走私做買賣,但真砍起人來,這傢伙一樣是個狠角色。
「殺光了沒?」
「已經清剿乾淨了。」
土國寶回頭看了眼身後不遠的城頭,能看到那裏明旗飄揚,有明軍甲士肅立。
「找到康喀喇屍首沒?」
「就找到半截屍體,還是下半截,上半截被炮彈砸沒了,從衣甲上認出來的。」
「帶上,隨我去交差。」
土國寶帶着麾下一群將校,抬着康喀喇半截屍體來見。
盧象觀上前接見。
「我等幸不辱命,已全殲康喀喇等一千八韃子,一個沒跑。」
盧象觀看着那半截屍體,微微皺眉。
好在屍體上的衣甲確實是康喀喇這位侍郎、梅勒章京的,而且身上還有他的銀印。
「昨夜都是聖人庇佑,王軍門沈部院指揮有方,又多虧盧總鎮等為我軍押陣聲援。」
土國寶拍了一通馬屁,然後請求明軍接防蘇州城,並清點查驗韃子首級,又請求讓蘇州士兵出城休整,還提出自己昨夜作戰負傷,難以再統領軍隊,請求由盧象觀暫代統領這些蘇州兵馬。
反正,姿態足夠的低,甚至可以說完全就是躺平了。
不但不居功,甚至還主動的交出兵權和蘇州城。
這態度甚至都出乎了盧象觀的意料,本來以為土國寶還會要來討價還價,沒想到這麼幹脆痛快。
「土將軍大功。」
盧象觀先是肯定了昨夜功勞,然後交給了土國寶最後一個任務,帶蘇州兵肅清全城,搜捕城中漏網韃子兵。
土國寶立馬答應下來。
帶頭又回城中。
「韃子已經被我們殺光了,這是何意?」
土國寶卻只是道,「盧象觀不過是不想髒手,要借我們的刀再殺些人而已,殺一批,嚇一批,咱們就聽話去做便是,不要管其它。」
蘇州城雖然這已經是第四次被奪,可城中仍然還是有不少早就一心投降歸附清廷的士紳百姓的,對於普通百姓,大明當然不會追究。
但是對於那些士紳大族,可不會那麼寬容,哪怕表面上說的好聽,但該處置的總還要處置一下。
讓土國寶卻動手,也更方便,還不髒手。
土國寶是個聰明人,得了令後便立即動手,毫不猶豫。
他自己本身久鎮蘇州,當然清楚哪些人是忠於清廷,哪些心向明朝,那些原本跟他關係不錯,對他十分奉迎的自己人,此刻他卻反目成仇,揮刀而向。
蘇州城又起波瀾。
一天時間,土國寶就又抄滅了上百家,然後其它那些大族士紳,也都趕緊聽話配合,紛紛獻銀贖罪等。
土國寶扮了回白臉,也再次收穫了無數罵名怨恨,然後拿這些向盧象觀交差。
盧象觀看着遞上來的報告,上面還寫着處置了哪些通虜的漢奸走狗,又抄沒了多少金銀田宅糧食等,十分滿意。
這些漢奸等確實該處置,但由土國寶這個原清廷江寧巡撫來處置,確實不髒手還迅速。
於是盧象觀代表明軍,正式接受了土國寶的反正歸降。
土國寶也再三請求把兵權交給盧象觀代領,他跟他的主要將領,都以負傷為由交出了兵權。
雖然心中也有些不甘,可明軍如今重兵包圍蘇州,他土國寶又能如何,也只能儘量擺低些姿態,看能不能換來明軍的認可了。
這也算是以退為進了。
蘇州兵出城,忠肅鎮搞了個入城儀式,王相、沈文忠等一將大將入城,接見城中士紳名望,好言安撫,甚至還賞賜了些東西。
又在城中賑濟施粥,救濟百姓。
明軍宣告全城,維持秩序,有些地痞混混等還想渾手摸魚,被巡城士兵綁了遊街示眾,然後砍了十幾個帶頭的,其餘的也都當眾鞭罰懲戒,一下子就把秩序給穩定了。
糧倉開始向蘇州百姓供應糧食,蘇州迅速平穩。
蘇州兵原有萬人,一戰過後,還有八千多。
靖南侯王相把其中較精銳的一千餘人,包括土國寶原來的標兵,一起留用,分散編入右廂諸軍中充實,其餘的一眾人,原本好多就是新近臨時徵召,甚至強拉的壯丁,此時也都給予遣散銀,直接就地遣散。
一些已經無家可歸的,則直接組織他們在蘇州附近實行屯田,耕牛種子農具甚至田地房屋這些,都由官府提供,生產組織由官府派人負責,每人每年授糧十二石。
也就是相當於官屯,這些人就是相當於長工,因為他們沒有家眷也沒有財產,所以暫時也無法自己佃租田地,因此採取這種僱傭的方式屯田。
另外約定若是收穫達到一定畝產,還有額外的糧食分成,以鼓勵這些人的積極性。
當然,這是僱傭關係,等這些人以後有其它去處,或是有一定的財產,有能力自己佃租田地,也是允許他自由離去或改為佃租關係的。
現在這種屯田,其實更是一種臨時的災民、流民的安置方式,讓他們能夠立足安身,不置於流離失所,饑荒困頓,生活無依。
官府呢也可以恢復農耕,增加糧食收穫等,兩全其美的事。
不僅如此,王相還根據殲蘇州韃子一戰的功績,給予這些蘇州兵功賞,有功即賞,沒首級功也有集體軍功,沒功勞也有苦勞,最後還有遣散費。
反正命令一下,銀子、糧食擺出來後,城外蘇州兵營地里的這些兵,也就都沸騰了,原本還有些緊張不安,不知道會是如何的處置。
可現在這樣的處置,大家非常滿意,甚至在有人帶頭下,紛紛下跪,齊齊向南京方向高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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