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谿縣東。
鳴鶴場鎮,因鹽場而興盛,鎮上有兩大數百年世族,虞氏和葉氏,富甲一方,本地豪強。
夜幕低沉,今夜的鳴鶴場卻有幾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感覺。
連平日時總喜歡暗裏較勁的虞葉兩大家族,今天都盡棄前嫌,聯手並肩。
城頭上,兩大家族的族長與各房的主要當家人,聚集一起,面色凝重。
砰砰又是幾聲銃聲,在這寂靜的夜,顯得格外的清脆。
遠遠的,亮起一條火龍,蜿蜒遊走,鑼鼓喧囂聲四起。
城上不少寬袍大袖長衫的士紳都不由的臉白如紙,「這可如何是好?」
「九安,這些人究竟是什麼人?」葉氏當家族長葉河圖拄着拐杖顫顫微微的道,這位早不過問家族事務的老族長,已經九十多歲了,可今天也還是被驚動了。
七十歲的虞九安對葉河圖拱手,叫了聲世叔,「不是一般毛賊,也不是尋常亂兵,您請過目。」
一封絹信遞到葉河圖面前。
葉河圖早老眼昏花,如今掌管着葉氏龐大藥材業的長孫葉當歸便替他念起來。
「寧波鳴鶴鹽場等官吏,及虞氏、葉氏兩大家族等聽着,我乃崇禎烈皇賜封定遠將軍,南京弘光天子所拜嘉興總兵官,如今奉周藩義陽王崇明監國,拜封鎮東伯、仍佩定遠將軍印,加封太子太保、左都督、浙閩總督陳梧是也,今國家危難,北虜南侵,形勢迫在危及,奉監國義陽王旨意,本將軍特派兵馬向鳴鶴場征派糧餉,限爾等三天內,上繳紋銀十萬兩,米一萬石,鹽一千石,倘若延誤,或抗拒不繳,則通通視為通虜逆賊,定攻破城鎮,焚爾房屋,殺爾人,雞犬不留!」
五十出頭的葉當歸念到後面,聲音顫抖起來。這位執掌着葉氏藥業集團,名氣響遍大江南北的老頭,平時那就是在兩京的藥業行里,也是人人尊稱一聲葉公。
葉河圖氣的拐杖拄地。
「陳梧,不就是紹興上虞陳溪的那個飛虎子嗎?他上虞陳氏倒是抖起來了,手裏帶着幾個丘八,居然敢這麼威脅我們葉虞兩家?」
葉當歸趕緊拉着老祖宗的手,「爺,如今形勢不比早年了,現在天下大亂,有兵的丘八惹不得。聽說這陳梧手裏兵馬很多,甚至黃昏時城上還遠遠看到他們拉着大炮,要不,咱們就出點血,捐點。」
葉河圖年輕的時候,那也是精明強幹,把葉家的藥材號開遍江南,做大做強,甚至能力壓虞氏家族。
要知道可是先有虞氏,後有鳴鶴,然後才有鹽場的。
虞家三國時出過名士虞翻,隋朝時出過大奸相虞世基,唐朝出過四大書法家之一的虞世南,可謂千年世家。
「不能給,這些人根本不是什麼官兵,明明就是潰敗的亂兵,你要是給,永遠也餵不飽,咱們這鎮上也有城牆,各家把家丁還有青壯都叫過來,銀子寧願拿出來賞給守城的,也不能給那些亂兵,要不然他們就會跟見到腥的貓一樣發狂撲上來的。」
老頭子人老,心還不老。
面對着外面這隱隱約約的威脅,很強硬,「我看這陳家小子也沒多少兵,要不然他也不必這麼摭摭掩掩,直接就來攻城就好了,真要有炮,早就拉上一轟了。他們這是在詐我們,真要開了門,那就全完了,亂兵比劫匪還狠。」
劫匪山賊一般都是附近有窩的,做事還念着留一線,甚至有故意養着的意思,但這亂兵可不會管這些,抓到機會,那就是一搶到底。
葉當歸望向虞九安。
虞九安前段時間剛從杭州回來,他是在潞監國降清後,跟許多浙江官吏士紳一樣,認定大明已經亡了,所以便去朝拜新朝大帥,也求今後能夠安穩。
去了杭州,到處塞錢,好不容易才算見了博洛麾下的一位將軍,禮物收下了,給他寫了張條子,還賜了面順民旗,就算是接納虞氏的歸附了。
這剛回到家,還沒來的及喘口氣,就聽說寧波出事了,台州來了位魯監國,把寧波帶頭歸附新朝的謝三賓殺了,當初去杭州,虞九安還是跟着謝三賓一條船去的呢。
虞九安還沒想好怎麼辦,結果慈谿等寧波諸縣一些士紳就舉義了,驅逐偽官,奪回官衙,接管城防,甚至還去寧波朝見魯監國。
誰料到,現在又出來一個什麼監國義陽王麾下的浙閩總督陳梧。
上虞陳梧他是知道也認識的,畢竟餘姚跟他們慈谿也就相隔幾十里,幾家又都是當地有名望族,甚至細數,肯定還是沾親帶故的。
「你們說這天下怎麼了?」
虞九安站在晚風中有些凌亂,徹底看不懂局勢了。
闖王李自成打進了北京城,當時他還以為這天下就是大順朝了,還計劃着要準備擁立大順歸附新朝了。
誰知道馬上這關外女真人又打進了山海關,進了北京城,年輕的順治皇帝坐了北京龍椅。福王在南京建號,高藩四鎮,想着也許以後就南北分治?
可不到一年,弘光帝就被俘了,他當初給進貢的那些錢糧也算餵狗了。
馬上又出來一個什麼潞王監國,可還沒等他準備去杭州朝拜,潞監國就降清了。
眼看着這天下還是大清的,他下定決心去杭州朝拜清帥,還出了一大筆銀子,哪料到,現在又來兩位大明監國。
魯王名頭他聽過,也是個因父兄皆亡,然後幸運得以襲爵的年輕宗室,但義陽王真沒聽過,周藩的?
崇明監國?
可維揚蘇杭都被清軍佔了,這義陽王在崇明沙洲上監國麼?那還不如最近在寧紹台搞出聲勢的魯監國呢。
「不能理會,咱們兩家帶頭拿銀子,城中大戶、商鋪都攤派,有錢的出錢,其餘各家百姓出壯丁,都上城守着,砍一個亂兵賊子首級,賞銀十兩。」葉九圖老的快見棺材了,這個時候還極為強硬。
虞九安對着葉當歸點頭,「這天下終究是大清的,不管什麼魯監國還是監國義陽王,他們都蹦達不了幾天,咱們這個時候可不能自亂了陣腳,我好不容易才從杭州博洛大帥那裏討來了順民旗,這要是通了賊,到時可就難逃干係。」
「葉家願出五千兩銀。」葉當歸咬牙。
葉河圖一棍子打在他身上,「混賬,這個時候了還算計這些做什麼,城要是破了,這些亂兵可不會給我們半點活路,先去取一萬兩銀子來,再有,把糧倉打開,拿糧食到城頭上來煮飯,這城頭上十二個時辰都得有人輪流把守,不能有任何鬆懈!」
虞九安心痛的點頭,「虞家也願掏一萬兩。」
「都這個時候了,就別想着這點黃白之物了,先想着如何守住這鳴鶴場鎮,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要不要找個人出去說下情,送他們點銀錢,讓他們去另處征糧?」
「不許去!」葉河圖罵道,把各門都封死,外面的是亂兵,不是大軍,他們頂多只是威嚇一時,要是沒機會,就不會久留的。任何人都不許出去,誰要是敢出去,便是內應奸賊,抓到了就打死。」
有這個強勢的老傢伙做主,鳴鶴場鎮倒是漸漸的安穩了一些人心,兩家帶頭出銀子,城中的富戶商戶們不管願不願意,這個時候也只能一起掏錢。
然後全城各家各戶都派壯丁,分班分段輪值。
好在這邊已經把米麵等運到城上城下,開始生火做飯,甚至有殺豬宰鴨的,葉虞兩家還開始提前發賞,每個當值的上了城頭就能先拿一百錢。
還承諾到時砍一個賊頭,就賞銀十兩,協助的也有。
十分誘人。
重賞之下,恐懼倒漸漸的被異樣的興奮所慢慢的取代。
城外。
千總陳俊坐在路邊的一個小院屋裏,農家小院的主人一家已經被殺,屍體就扔在院外一角,幾個亂兵卻點着火把在忙着把豬圈裏的豬開膛破肚,廚房土灶里燒着火,鍋里盛水,正準備燉豬肉。
「鎮上還沒半點動靜嗎?」陳俊有些不耐煩的問。
「咱一隊兄弟一直在鎮上幾個門外盯着呢,沒人出來,門一直堅守着。」
「他娘的,這虞葉兩家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抗拒不繳?」
「千總,是不是咱們要的有些多了,把他們嚇着了,要不咱們再射一封信進去,要少點?」
「你他娘的懂個屁,這叫漫天要價,哪有開口就要千八百兩的,那咱不成要飯的了?咱們是什麼?咱們是鎮東伯麾下,咱伯爺這次來可不是來打劫的,是來上任浙閩總督的,以後整個浙江和福建兩省,都是咱們伯爺鎮守,這些狗玩意兒,讓他們交點錢糧孝敬一下,不應該嗎?」
被打的那個傢伙一個敬的陪笑,「是是是,咱千總可是伯爺的親侄兒,這回頭肯定馬上就要提升,起碼也得是一路協守參將,到時若是協守寧紹,他娘的這些人還得上趕子巴結咱呢。」
一家粗胖的傢伙提着剛卸下來的豬頭過來,「千總,這豬頭是燉還是烤?」
「這麼頭大肥豬,吃個屁的豬頭,把這豬頭給我扔鎮裏去,再附封信,就說月上中天之前,我要再見不到第一筆一萬兩銀子,我便打進城去吃午飯,到時管他娘的虞家還是葉家,有一個算一個,全跟這豬頭一樣下場!」
幾人哈哈大笑,十分驕狂得意。
「可惜這大豬頭了。」壯漢搖頭。
另一人則道,「千總,你說這寧波怎麼的偏也冒出來個監國?還比咱先一步佔了寧波,你說咱接下來怎麼辦?要打嗎?」
陳俊捻着鬍鬚,「那得聽我叔的,我叔說打,咱就打,管他娘的什麼魯王還是監國。」
「對,咱們唯伯爺之命是聽!」一群人喊道。
「得了,趕緊燉豬肉吧,這他娘的沒聽到肚子都餓的咕咕叫了?」陳俊笑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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