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4章 容城之會
逮至年底,出兵的事籌備的大差不離,京城的畸形繁榮也漸漸恢復正常。
不過對於冬市來說,最火熱的莫過於炭火和衣被的火熱銷售了。
尤其是從東北而來的各種皮草,貂皮、狐皮、海狸皮,乃至於熊皮大衣,倍受大傢伙的歡迎。
江流兒穿着襖子,緩緩地踏入到一間成衣店,頗有幾分猶豫。
在他身後,一個少女則笑嘻嘻地道:「怕什麼,進來就是!」
說着,她大踏步而進。
江流兒這才進入其中。
作為皇帝的棋待詔多年,每年兩百塊的俸祿讓他吃喝不愁,但要是想奢侈一把,卻是困難了。
「幸好有個富小娘!」他看着方百花的身影,一時間無奈地笑了。
夥計躬身陪着笑,不斷地丈量着尺寸:「這位客官,您要棉衣的話,三日就好,留下地址到時候送上門去!」
「選用上好的棉花,布料也得用綢緞。」方百花毫不猶豫地吩咐着,臉上帶着雀躍。
「太貴了!」江流兒忙道。
「那可不行,過幾日可是你給皇子們授課的日子,豈能不端正?」
方百花隨口道:「平日裏得閒,你去教授王公貴族們一二,比那俸祿高多了,但你就知道鑽研棋譜。」
作為棋待詔,江流兒的地位可不低,畢竟可是偶爾能面君的人。
故而年中方百花就與江流兒訂婚,明年成婚,這可是一件大喜事。
任憑方百花搬弄着鞋襪,衣裳,江流兒就站在那一動不動。
平常的事務他一概不理,唯獨喜歡下棋。
也是如此,年輕的他在棋待詔中一直是佼佼者,今年終於獲得回報,成為了皇子們的圍棋師傅。
即使三天才有一節課,但這也是一種極大的進步,更是認可。
裁剪完尺寸,得了幾雙鞋襪,方百花有些紅臉道:「我倒是比伱強些,但手藝還是不能在皇子跟前丟人。」
二人在街道上行走,見到熙熙攘攘的景象,頗有幾分不適應。
待回家後,才鬆了口氣。
「對了,知行書院說,山長下午有空可以見你。」
「太好了!」
吃得午飯,他活動了下,走到街口招了輛人力車:「去知行書院!」
兩刻鐘後,江流兒付出了一銀毫,抵達了知行書院。
知行書院,一座在京城的學院,隸屬於縣衙管制,但卻自由度極大,乃京城四大書院之一,最次的也是秀才。
其乃是秦學巨擘顧炎武所創,京城書院之首。
巨大的牌坊讓他舒了口氣。
「到了!」
過了門房那關,江流兒在學院中散起步來。
知行學院在城外,故而佔地超過百畝,房舍超過兩百間,是京畿士子們學習的主要場所。
由於考舉人後就不需要學習八股文了,故而鄉試、會試就需要重新學習,從而通過考試。
即使江流兒對此不太明了,但也知道鄉試多是天文地理、算數農事一類的,沒有老師教導,是根本就無法自學的。
「天下治亂之道,乃為豪右士紳,故而先生有言,有田者連阡陌,而戶米不滿斗石者;有貧無立錐,而戶米至數十石者!」
「蓋此為前明三百年之積弊也!」
涼亭中,烤着火爐,一群着道袍的書生們開始爭論起來。
一名衣衫洗得發白的書生,昂首而道。
「荒唐,那只是誘因。」另一戴氈帽書生立馬駁斥:
「北宋、南宋不限兼併,所謂千年田,八百主,而江南又因兼併,有田皮、田骨之說,百姓們即使失去了耕地,也能做佃戶,填飽肚子!」
「故而,土地兼併乃是最淺顯一層,其崇禎朝亡在財政,賦稅,自然要重商,發展商業,才能廣徵稅而豐盈國庫,且不凌虐百姓!」
忽然,又有人笑了起來:
「伯常兄,你這是閩派觀點,又雜糅了些許的京派。」
「依我看,治國在於吏治,吏治清而能行徵稅事,不然以兩宋境況,豈止能苟且,統一天下豈不是輕而易舉?」
「北宋開國不過六十年,就已有三冗之患,不得不行范沖淹變法、王安石變法。」
「而如何治吏?慎獨也,致良知,再行監察之法,可肅清蠹蟲,故而在洪武年間,北方殘破下還能數次北伐,迫使蒙古一分二。」
周圍幾人看着熱鬧,不時地附和幾句,場面極其熱烈。
看着這群學生烤着火,喝着茶,辯着論,江流兒別提多羨慕了。
「這就是秦學嘛?」
腳步挪動,他來到了山長的小院。
知行書院的山長李百泉是個矮胖的老頭,他是顧炎武的親傳弟子,曾今是國子監的博士,後來擔任了幾年皇子們的啟蒙老師,這才退為山長。
因為在皇宮,倆人倒是認識。
「棋待招想入學?」李百泉眼睛一眯。
「是的!」江流兒如實道:「在下家道中落,只是讀了幾年書,知曉山長治學有方,故而慕名而來。」
「汝可知秦學?」李百泉點頭道。
「相傳是亭林先生在秦生傳學多年有所得……」江流兒緩緩道。
「是,也不是!」
李百權沉聲道:「先生創立的秦學,脫胎於心學,理學,如今又叫京學,而天下許多學派,也統稱為秦學。」
「天下五大派系,其互相融合,你中有我,取長補短,故而漸漸認同秦學。」
「京派講究農商並舉,限制豪右士紳,反對空談,講究經世致用;閩派則來自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其強調重商,尤其是海商。」
「彼等認為,土地兼併是絕症,治無可治,反正天下土地廣闊,互通有無,即使碰到旱澇災年,也能通過海貿從異國購買,乃至遷徙百姓開荒異地。」
「其三為皖派,也叫江南派,在昔日南直隸,講究兼容並蓄,均田,齊稅,王法之下不寬一人,學習西學之精華,反對空談等。」
「四嘛,就是史學派,講究研習古人學問、經驗,熱衷讀史,以史為鏡,對國政斟酌損益,以民為先,施行輕徭薄賦。」
「最後,則是最像心學的慎獨派,講究為官要者要慎獨,須致良知,格物致知……」
「此五派,在書院中都有,盡由汝選擇了!」
「山長,我覺得京派不錯!」江流兒小心翼翼道。
「勿要看我!」李百泉隨口道:「這五派並非涇渭分明,只是側重不同罷了,都是為人處事且做官的要點。」
話雖如此,但江流兒還是選了個京派的先生,這讓後者很滿意。
待其走後,李百泉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江流兒是棋待詔,不僅能和皇帝見面,還將要給皇子們授課,這可是擴大京派影響的好局面。
「山長,明年順天府的鄉試主考官還沒出來呢!」
不一會兒,監院就快步而來,面色嚴肅:
「歷年來京畿要地,都會從翰林院侍講擔任,如今翰林院資歷、學問、能力皆上的侍講,只有三人了!」
「而,屬於咱們傾向京派的,只有一人!」
翰林院的養望升官途徑雖然被廢除了,但卻依舊是進士們升遷的關鍵踏板。
畢竟各地的主考官,天使,多半可是從翰林院抽調的,都是美差。
對於知行書院來說,京畿重地,鄉試主考官的喜好決定錄用舉人的偏向,馬虎不得。
秦學五派,並非是一團和氣的,這涉及到了學術道統之爭,話語權之爭。
例如,京派主張限制豪右,閩派就旗幟鮮明的反對,主張重商,廣徵商稅。
還有,京派大張「獨夫」之說,言語非僅為君主,而是治家,治民,治業等行為,皆要眾治,限權和分權。
但江南派卻暗地裏反對,說眾治不合乎常理,不得長久。
同樣,江南派推崇均田制,齊稅政策,也被京派貶斥。
五派在秦學上的達成的共識,只有三點:重商,反空談,反八股。
雖然如今得皇帝支持,京派一家獨大,但其他學派也不弱。
自然而然,科舉就成了決定因素。
官場上一旦京派學子佔多數,京派豈不是順理成章與秦學合一?
「我去京城一趟!」李百泉面色嚴肅。
翌日,他就腳步匆匆地抵達國子監。
作為京派大佬,他的關係自然深遠,國子監祭酒就是其師兄。
「師兄,京畿鄉試還沒出來?」
李百泉直接道:「不知何人有希望?」
「不知!」國子監祭酒郭文元喝着茶,淡淡道:「這是非你能操心的。」
「可這事關秦學……」
李百泉無奈張口。
「等!」郭文元吹了吹茶水:「一切在聖意。」
「況且,如今心學退隱,理學潰不成軍,我秦學居主流,五派同氣連枝,何必又爭個長短高下?」
「老師都言語了,學問長久靠的是真理本事,能夠學以致用,而不是一些小手段就能長久的。」
「五派爭輝,也是不錯!」
李百泉聞言,張了張口,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只能低下頭。
這裏老師,自然指的是老師顧炎武,秦學創始人之一。
他根本就沒有反抗的餘地,山長的職位還是人家讓的。
郭文元搖搖頭。
鄉試,會試的內容,可是對五派內容都有涉及,朝廷平衡之策溢於言表。
就知道研究學問,政治才是學問的關鍵。
沒有當今的支持,秦學根本就不可能誕生,並且融合。
二人討論着學問事宜,忽然一個讀書人闖了進來:
「夏峰先生去世了!」
轟——
倆人渾身一震。
夏峰先生,指的是孫奇逢,居住在保定府容城,是秦學慎獨派的領袖人物,是極其有名的理學、心學、秦學宗師,可謂是三學合一,有教無類,學徒極多。
慎獨派如今能有這威勢,其貢獻極大。
這簡直一場晴天霹靂。
這些時日,從京城往返保定的馬車絡繹不絕,河北巡撫甚至親自弔唁。
秦學巨擘顧炎武、黃宗羲、方以智、李顒等盡皆前來,不顧路程。
不知不覺,竟然成了秦學五派的大聚會。
手底下那些學徒們爭吵不休,而他們這些人則是和氣異常。
這是個契機。
棚子搭起,席地而坐。
就這樣,幾人在容城討論了幾天幾夜,各自覺得受益匪淺,但又默契地沒有爭論,留給世人的只有一場秦學之論。
史家稱之為容城之會。
沒人知道談話的內容,但五派之間的矛盾卻驟然減少,宛若一家有些誇張,但也相差不離。
……
朝鮮,平壤。
經世書院。
在朝鮮,書院與貴族莊園、寺廟田產一樣,都屬於特權階級,享受着免稅免徭役的待遇。
經世書院是秦學東漸的產物,也是朝鮮效仿大明改革,統一社會思潮的標誌性建築。
匾額甚至是當年的朝鮮國王李淏親筆書寫。
其其佔地百畝,享受着五萬餘畝的免稅學田,在讀學生達到了八百餘人,在朝鮮數一數二。
秦學泰斗孫奇逢病逝的消息傳來,整個經世書院哭聲一片,然後盡數成了白色的海洋。
全校書生披麻戴孝,哭聲一片。
「殿下,還請您親往經世書院,祭奠夏峰先生——」
南人黨首,如今的領議政(首輔)許積,拱手拜下。
在他面前的,則是十五歲的朝鮮國王李焞。
「夏峰先生是誰?」李焞一愣,怎麼好好的死個人我就要祭拜啊?
「殿下,是秦學泰斗孫奇峰,同時他也是理學,心學宗師,地位非同小可。殿下應該親往,以示尊重,從而收攬士子之心!」
孫及雖然學的是理學,但卻毫不猶豫解釋着孫奇逢的地位。
在理學大昌的朝鮮,秦學東漸,讓朝鮮的思想領域產生了分歧。
最終,朝鮮以明尊秦學,實為理學的方針,重新統一了全國思想,但秦學的影響力與日俱增。
尤其以松商、灣商在建奴第三次南寇時,其大價錢扶持了孝宗李淏,故而重商思想有了土壤。
再加上自由通商的永宗島,大明的引領,經世書院就應運而生。
大明皇帝都尊崇秦學,你朝鮮敢對着幹?
王位燙屁股了?
這種惠而不費的事,自然是應該多做。
「哦!」李焞點點頭:「自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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