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去真正地尋求國民的授權,只有我得到這個了,我才會去掌權對此我毫不動搖。」
艾格隆的話,並未讓拉法耶特侯爵感到驚訝,因為在來這裏之前,他已經從各種消息渠道里打聽到了不少消息,大致也了解了這個少年人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對這個想法喜憂參半,喜的當然是這個少年人並沒有那種專橫暴戾的作風,還知道以民意作為自己的合法性;但憂的是鼓動民意並不像想像中那樣輕鬆。
那是會有嚴重後果的。
「國民的支持固然非常重要,但如果一味以國民的民意作為自己的護身符,討好他們的每一個反覆無常的想法,這只會讓你無所適從,最終,你的所作所為反倒會變成你的罪狀。」
雖然拉法耶特只是平淡地勸告了艾格隆,但是艾格隆卻從中聽到了些許隱含的沉痛。
這是何等諷刺的場面!
一個曾經堅信啟蒙主義、堅定支持平民革命的熱血青年,到老了,卻在自己面前說「你不要太遷就民意」,理想主義的幻滅莫過於此。
不過這也確實是拉法耶特會說出來的話。
經歷了大革命的腥風血雨之後,僥倖存活下來的他喪失了原本的銳氣,他的政見也退回到了溫和的改良主義上面,甚至認為根本不應該賦予普羅大眾過高的權力,防止被政治被民粹所綁架。
在原本的歷史上,他支持奧爾良公爵的政變,擁戴他為國王,並且讚頌七月王朝是「法國有史以來最好的政體」。
雖說相比復辟的波旁王朝,七月王朝確實是改良主義的,但是它的總選民人數只有全國國民的0.6%,把幾乎所有普羅大眾都排斥到了政治之外,如果是50年前的拉法耶特,怎麼可能為之歡呼叫好呢?
環境是可以塑造人的,他所經歷的一切,都讓他否定了曾經堅信的政治理想,變相地否則了曾經那位「兩個世界的英雄」。
拉法耶特侯爵在36年前逃出法國的時候就已經死去了,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他留下的幻影,或者說殘渣。
但即使是殘渣,也是有用的,雖說相比於過去,拉法耶特已經變得卑微,但是他畢竟擁有名望,而且在這個年代姑且也還算是一個進步主義者,至少面對艾格隆的時候,他也會體面下場,不會再搞什麼政治陰謀——對艾格隆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您的告誡我銘記在心,我會把民意的授權與統治本身區隔開來的,更不會遷就暴民,我確信我有足夠的鐵腕去鎮壓一切膽敢威脅政權的人,我也有明智的頭腦去聽取我信任的顧問們的意見」艾格隆自信滿滿地說出了這番宣言。
接着,他看着面前的老人,然後有意放緩了語氣,「而且,我會如饑似渴地學習,學習那些所有必要的知識與經驗,也請您以後不吝賜教。」
艾格隆有意在拉法耶特面前擺出了謙虛的姿態,倒不是說他怕對方給自己給自己使絆子——實際上拉法耶特早就失去了政治行動力了——而是他有意在上台之初擺出一副虛懷若谷、尊敬前輩的姿態。
畢竟他現在還太過於年輕,別人就算對他俯首稱臣,但是心裏恐怕還是會有些嘀咕,他需要一些時間來讓所有人慢慢相信自己卻有能力來駕馭這台龐大的機器。
而艾格隆的謙虛姿態,也漸漸地博得了拉法耶特的好感。
正如他之前所說,他本來就與羅馬王無冤無仇,之前支持奧爾良公爵只是因為他反對波旁王朝,又不想再做革命黨,所以才只有這麼一個選擇。
如果在他做出選擇之前艾格隆就已經跳了出來,他也不介意臨時掂量一下的。
現在既然木已成舟,他也能夠接受這個結果。
他一邊和少年人交談,一邊仔細觀察對方。從艾格隆身上,他感受到了無比充沛的精力以及躍躍欲試的自信,那是一種蓬勃的朝氣,仿佛就和四十年前那些膽大妄為的年輕人一樣,而這是風燭殘年的他所無法擁有、只能在回憶中品味的。
從這短暫的交談當中,他相信這個少年人,至少一代人的時間裏應該能夠用他充沛的精力來帶領國家走入到新時代當中。
「如今,老頭確實已經太多了。」拉法耶特喃喃自語,「塔列朗,諾瓦蒂埃,蘇爾特,特雷維爾四十年前我就在念叨這些人的名字,四十年後他們還在這裏,無疑他們都是才能出眾之輩,但未免也太過於死水一潭了。也許有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振奮一下這個已經衰朽的國家,不失為一劑良藥。」
雖然拉法耶特沒有明說,但是這無異於對艾格隆暗示,他將擁戴自己登基了。
「謝謝您的表態,我會確保自己不會辜負您的期許的。」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那麼接下來願上帝祝我們好運吧。」
「願上帝祝我們好運」拉法耶特也輕輕點了點頭。
接着,他渾濁的雙眼當中,突然又振作出了些許的光彩,「既然如此,那我還有一事相求」
「您不妨直說吧。」艾格隆已經猜到了對方想要說什麼,於是不動聲色。
「就在幾天前,我接到了塔列朗的通知,說是要解散國民自衛軍,並且他還告訴我說,這是您授意的請問,這是真的嗎?」拉法耶特問。
「是的,確實就是我的意思。」艾格隆回答。
「您能否通融一下?」看到艾格隆如此從容地承認了,拉法耶特心裏感覺有些不妙,但還是堅持着繼續追問,「我認為,在當前混亂的局勢下,巴黎市民們有必要維持基本的自衛武裝,維持首都的秩序。」
「如果需要維持首都秩序的話,依靠軍隊和警察已經足夠了。」艾格隆回答,「我可以跟您先透露一下吧,接下來的巴黎城防司令將是米佩將軍,他是一位有膽量、而且有頭腦的軍人,他會用鐵腕來對付任何膽敢破壞治安的宵小之徒。另外,他還曾經是蘇爾特元帥的副官,所以他可以得到軍隊的全力支持,決不會允許首都再出現任何令人蒙羞的動亂!」
艾格隆的斷然回答,讓拉法耶特又遲疑了一下。
他雖然老了,但是並不糊塗,他當然能夠聽得出來,雖然這個少年人看似在安撫他,但實際上又隱含威脅。
解散國民自衛軍已經是他無可動搖的意志,他在奉勸自己和其他人不要再抱有什麼僥倖心理。
但是作為國民自衛軍司令,他並不是孤身一人,而是一個利益團體,國民自衛軍的存廢也攸關於這個團體的利益,所以他不得不繼續堅持爭取,看看能夠有什麼轉機,至少換取一點妥協。
「陛下,我能夠理解您的想法,您厭惡巴黎出現一個市民組織的武裝。」他努力打起精神,然後繼續向艾格隆申辯,「但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保留它同樣具有莫大的好處。在我們這個國家,首都就是一切,而巴黎的動亂將會牽動整個國家,查理十世國王擁有幾十萬軍隊,可是當巴黎掙脫它的統治之後,他就只能束手就擒!您的敵人往往就在首都的心臟之內,在於那些心懷不滿的暴民,我見識過它們的威力,而就歷史經驗來說,鎮壓首都往往是正規軍所難以勝任的任務所以,如果您在首都能夠保留一支屬於有產者的武裝,那麼它至少可以分化巴黎人,並且讓您可以依靠它來解決那些突如其來的暴亂」
在1789年大革命爆發之後,巴黎的民眾為了抵抗王軍的鎮壓,組建了國民自衛軍,並且拉法耶特成為了國民自衛軍司令;而1830年的革命,巴黎人再度組建了國民自衛軍,他又被推舉成為了司令。
歷史輪迴了,但卻又面目全非。
在上一次,國民自衛軍的主要成員是底層市民、是充滿了革命激情的無套褲漢,他們推動了革命,保衛了革命最後又綁架了革命,到頭來任何一個政客如果膽敢不夠激進就會被他們掀翻;而這一次,拉法耶特等人卻吸取了教訓,他們有意讓富有的市民、小資產者、商人和貴族等等社會上層成員掌握着這支市民軍隊,把它變成了有產者的武裝,它也從革命工具,變成了有產者市民鎮壓無產者革命的武裝。
拉法耶特正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所以才刻意為之的,而他的告誡,也不僅僅是出於對自身團體的利益考慮,而是確實出於心中的某種擔憂。
他已經變成了他曾經厭棄的人,害怕暴民革命甚過於害怕專制暴君,因此他會如此堅定地希望繼續保留這一支國民自衛軍。
然而,面對他苦口婆心的勸誡,艾格隆卻並沒有做出讓步,依舊堅持己見。
「先生,我承認您所說的有道理,但是同樣很明顯的是,我並不害怕承擔責任,我不需要為了防止一次革命而允許首都擁有一支有自己思想的武裝不!武器應該掌握在我的手中,而且只在我的手中。」艾格隆冷靜但又堅定地看着對方,「我做我需要做的事情,以國民的授權作為民意,我承擔所有責任,也不會受到其他人的擺佈。既然窮人不能成為暴民來威脅我,那麼富人也不能自組武裝來挾制我,我膽敢自己來面對我的每一個子民,並且會承受一切讚美與非議,如果真的有一場革命在未來等着我,那我也會勇敢地去親自鎮壓,而不是躲在某些市民的所謂保護之下!如果我真的墮落到了這種地步,那我還不如垮台算了!」
拉法耶特侯爵靜靜地聽着,他已經明白了。
雖然這個少年人對自己非常禮貌,但是這不過是表演出來的客氣,一種尊重的態度罷了,在關鍵的問題上,他固執己見絕不打算讓步。
除非自己能夠靠着實力來強逼他讓步,否則說什麼也是沒用的。
可是現在手裏又有什麼實力來強逼他呢?大勢已成,自己能夠做的並不多——而且他也不想要再造成更大的動亂了。
「您倒不愧是個皇帝」他沉默了許久之後,最終苦笑了出來。「您毀掉了我最後的遺產。」
「您還有很多遺產。」艾格隆隨口回答,「比如」
比如什麼來着?艾格隆愣了片刻。
拉法耶特侯爵的一生,是聲名煊赫卻又成績寥寥的一生,他得享大名但似乎又沒有真正做成過什麼事當然,僅限於他的祖國。
「比如您對國家真摯的愛,以及對人類福祉永恆的追求,這都是我必須繼承和學習的。」
總算艾格隆機智,在片刻之後就打了圓場。
他這片刻的停頓,老人當然看在了眼裏,但是他又能說什麼呢?只能抱以苦笑了。
「那麼您能夠答應我,絕不會追究之前的不幸事件嗎?」最終,他略帶懇求地問。
在之前的「革命」當中,拉法耶特的國民自衛軍配合奧爾良公爵一起圍攻王宮,製造了不少流血事件,甚至還有趁火打劫和騷亂,如果艾格隆打算清洗所有異己,拿這些事件來大做文章,不少人當然會因此承擔重罪,這也是他的部下們所擔心的。
「我可以在您面前親口保證,我絕不會追究您那些部下們之前的所作所為。」艾格隆對此倒是寬宏大量,他立馬就保證了,「按理說來,他們是趕走偽王的功臣,就算因此而引發了一些不幸事件,那也不過是無心之失現在,這都已經是往事了,如今是和解與遺忘的時期,我們還是不要再提起這些往事了。」
「遺忘確實不失為一劑良藥。」拉法耶特點了點頭。
雖然他沒有爭取到艾格隆的讓步,但是確保他不會清算,也算是最後一些安慰了。
「既然您堅持要遣散國民自衛軍,那我們只好照辦。」頓了頓之後,他接受了艾格隆的意志,但是卻又不甘心地看着少年人,「但是陛下,您說過您將承擔一切責任,那麼我之後也會看着您的一舉一動,如果您有過什麼過錯,那我也會如實地講出來的。」
拉法耶特已經當了幾十年反對派了,他會繼續充當反對派。
不過對艾格隆來說這倒是無所謂,歷史上他是1834年死去的,對一個僅剩下四年壽命的老頭來說,何必跟他計較那麼多呢?反正他也改變不了什麼。
恰恰相反,對於這個行將就木的老化石,他反倒有幾分憐憫。
「您可以盡情做您想做的任何事,先生。我容得下建設性的批評,向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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