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陽的祝福下,一艘小型單桅帆船穿過了雲霧,靠近了在大海中煢煢孑立的孤島。
靠向南面的岩石上,已經修出了簡易的棧橋,所以能夠停靠吃水較淺的帆船。
在船停好拋錨之後,放下了跳板,接着船上的幾位乘客相繼從船上走了下來。
再然後,一位老人乘坐擔架,被兩個人一起小心地抬了下來。
把擔架小心翼翼地放下來以後,愛德蒙-唐泰斯就站在簡陋的棧橋上,茫然地看着這個他早就已經倍感陌生的世界。
他現在的樣子十分狼狽留着長長的頭髮和鬍子,身上的皮膚蒼白得嚇人,手上和衣服上還帶着一塊一塊的泥垢,看上去跟生番也相差無幾。
這就是他在伊芙堡監獄十二年服刑期當中,所得到的一切。
這個世界拋棄了我十二年,現在我出來了,它真的還歡迎我嗎?看着海水中的倒影,愛德蒙-唐泰斯迷茫地詢問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怎麼樣了,年邁的父親是否還在人世;也不知道自己那美麗,她是因為久久等不到自己而傷心改嫁,還是因為悲傷欲絕所以遠走他鄉了……
自從得到自由的第一天開始,這些問題就如同爬蟲一樣在他心頭亂竄,讓他無法得到片刻安寧,他無數次地想要去確認這些問題的結果,但是最終他還是沒有去。
一方面,他已經答應了要為那位賜給他自由的人物效勞,他的尊嚴不允許他忘恩負義擅自離開;另一方面,他也拋不下法利亞神父。
在他的懇求之下,那位路易先生總算是大發慈悲,又額外花了一筆錢,把法利亞神父從伊芙堡監獄當中贖了出來。
就這樣,愛德蒙-唐泰斯和法利亞神父一起,被人靜悄悄地從伊芙堡當中帶走。當然,在伊芙堡的檔案上,他們都已經死亡。
這兩個囚犯所犯的罪行雖然看似嚴重,但是他們顯然都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十幾年來早已經被所有人遺忘,而相比於還算年輕的愛德蒙-唐泰斯,法利亞神父的「死亡」要顯得更加正常許多,幾乎沒人還記得這位年邁又神神叨叨的老傢伙所以他的離開也沒有激起任何浪花。
死亡在陰森冷酷的伊芙堡已經是一種習慣,大家見多了,誰也不在乎,一位囚犯離開人間自然就有另外一位囚犯來填補,這個無情的世道里,總是不會缺乏囚犯的。
離開了伊芙堡之後,愛德蒙-唐泰斯和法利亞神父兩個人跟着那位路易先生上了船,然後經過兩天的航行,輾轉來到了這座孤島上。
愛德蒙-唐泰斯不知道這裏到底是哪兒,但是他打定了主意,既然那位幕後不知名的老闆花了大價錢贈給了他們自由,讓他們兩個人活着走出了伊芙堡,那麼他就必須為這份恩惠做出足夠的回報。
然而,一個人身處在未知環境下,總會有些本能的迷茫和不安。
愛德蒙-唐泰斯不自覺地捏住了擔架上神父的手,在他的心中,現在也只有這位「父親」,才會無條件地包容自己,和自己心靈相通。
而神父也用自己還能動的左手,握住了義子的手,以此來給予他些許的慰藉,讓他不要擔心。
在船上的貨物也卸載完畢之後,路易轉身看向了愛德蒙唐泰斯。
「好了,我們走吧,可別讓我們的老闆久等」
愛德蒙-唐泰斯又抬起了擔架,然後順從地跟在了路易後面走下了棧橋,然後踏足到了小島裸露的岩石塊上面。
他本能地四處張望,然後驀然心裏感到有些熟悉。
他曾是地中海上一個最優秀的水手,幾乎去過每個港口,經過每個島嶼,對地中海的一切都如同家一般熟悉,可是隔了十二年之後,一切卻又好像那麼模糊,因為他在地牢當中連看海的機會都沒有。
「請問這是哪兒?」最終,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他,還是小聲問了出來。
路易猶豫了一下,心想這種事遲早也會讓他知道的,所以還是開口回答了。「這裏是基督山島。」
「基督山島!」聽到這個魂牽夢繞的名字之後,愛德蒙-唐泰斯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了擔架上的神父。
而法利亞神父顯然也被這個衝擊性的消息所震動了,他原本一貫平靜的面孔也浮現出了些許的驚愕。
但是很快,他又重新鎮定了下來,然後對愛德蒙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孩子,命運很快會對你我揭曉裁決的,我們靜靜等待就好了。」接着,他低聲說。
這句話含糊不清,但是愛德蒙-唐泰斯和法利亞神父相處已久,很快也明白了神父的意思:害怕也沒用,不如先靜觀其變,也許一切都只是巧合。
雖然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一個人又哪有能力面對所有狀況都處變不驚!
在法利亞神父的灌輸之下,基督山島上所埋藏的寶藏,已經是愛德蒙-唐泰斯的一種精神寄託,在痛苦的牢獄生涯當中,他無數次幻想過怎麼使用那筆巨額的財富去復仇,讓那些把自己坑害到如此慘境的仇敵付出應有的代價。
可是……這座島上好像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
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個巧合嗎?
真的只有法利亞神父一個人才研究出了寶藏的位置嗎?
愛德蒙-唐泰斯不禁有些心驚肉跳,不自覺地有些邁不動腳步了。
「孩子,走穩點兒。」法利亞神父又開口了。「好不容易活着出來,你可別讓我顛死在這個破島上啊……」
神父一語雙關的話,讓愛德蒙-唐泰斯又如同夢中驚醒過來。
是啊,好不容易活着從伊芙堡出來,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就已經是出乎預料的幸運了,現在再擔心那麼多又有什麼意義?
還不如靜觀其變,並且祈禱一切都有一個好的結果。
至少現在,先看看那個把他們贖出來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很快,這一行人就走到了島中心。
原本這裏是一座被廢棄了的修道院廢墟,但是經過了一兩個月來的努力修繕,現在已經稍稍恢復了往日的模樣。原本倒塌的牆壁已經被重新填補,上面覆蓋的苔蘚也被清除了趕緊,雖然建築當中還是能夠看出原本傾頹破敗的痕跡,但是現在,至少已經是能夠住人的地方了。
愛德蒙-唐泰斯之前作為水手在地中海上馳騁,曾經數次接近過這個基督山小島,不過並沒有上過島。他現在努力在自己的記憶當中搜尋與這座島有關的碎片,以便讓自己更加適應現在的情況。
路易帶着他們來到了修道院主殿當中,然後再沿着走廊向一側的屋子走了過去,而就在走廊當中,他們一行人碰到了一位穿着黑色裙子,頭上帶着白色紗巾的金髮少女。
「早上好,夏奈爾。」路易停下了腳步,然後向少女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先生。」少女笑着向他行禮,然後又看向了愛德蒙-唐泰斯和擔架上的神父。
「請問您該怎麼稱呼呢?」她看着他,然後用法語問。
被她的視線所及,愛德蒙-唐泰斯突然有些手足無措。
他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女人了,更何況還是這麼漂亮的少女。
他在海中的倒影看到過自己是什麼形象,所以看着少女溫和而又明媚的笑容,愛德蒙-唐泰斯一瞬間有些無地自容,連手都尷尬得不知道該往哪兒擺。
「您沒事吧?」少女好奇地打量着他,並沒有顯露出任何的嫌棄,「您是聽不懂法語嗎?」
「不……我沒事……小姐。」愛德蒙-唐泰斯連忙搖了搖頭,「我只是離開人間太久,太久沒有看到人間的美麗景色而已,就像是被關進地穴不見天日的人十幾年後重新看到陽光,我有些失神了。」
接着他報出了自己的名號,「我叫愛德蒙-唐泰斯,剛剛從伊芙堡監獄出來。這位是我的義父法利亞神父。」
「呀……您真找到了一個很會說話的人呢!」夏奈爾忍不住笑出了聲,然後對路易說。接着,她又看向了愛德蒙-唐泰斯,然後又向他行了禮,「先生,您受苦了,我代表天國的皇帝陛下對您的犧牲致以最高的崇敬。」更新最快 電腦端::/
代表皇帝陛下?愛德蒙-唐泰斯和法利亞面面相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沒有等愛德蒙反應過來,女僕又抬起頭來,以溫和的笑容看着他。
「您現在有些衣衫不整,先去換下衣服、再整理一下儀容吧,然後再去面見我的主人。」
「好的。」愛德蒙-唐泰斯連忙點了點頭。
接着,夏奈爾帶着他來到了走廊盡頭的一間小隔間當中,然後從旁邊遞給了他一套衣服。
愛德蒙拿着衣服走進了房間,關好了門以後,他發現這裏有一桶清水,還有一面鏡子以及刮鬍刀。
看樣子這裏是專門留給島上的拜訪者整理儀容的愛德蒙-唐泰斯心想。
雖然這些天來他和路易的交流並不多,但是他明顯已經看出來了,對方在到處搜羅像他這樣的人曾經為拿破崙皇帝服務過、以及曾經有水手的經歷。
很明顯,從牢獄裏撈出來、然後帶到島上的人也不止他一個人而已。
證實了心中的猜測之後,愛德蒙-唐泰斯反而稍稍放下心來,開始脫下了已經骯髒不堪的衣物,然後為自己清洗身體。
厚厚的泥垢被他從皮膚上颳了下來,他精瘦的身體也慢慢地被清洗乾淨。
接着,他對着鏡子開始刮臉。
在鏡子當中,十幾年養出來的大鬍子一片一片地落下,一個全新的面孔,也出現在了愛德蒙-唐泰斯的面前。
這個人到底是誰?
他原本那橢圓形的臉,已經顯得細長瘦削,原本飽滿的額頭上也出現了一條長長的皺紋,那曾經充滿了希望的眼睛裏,現在充斥着抑鬱和絕望,還有仇恨的光芒,他的臉,因為長期不和陽光接觸,而變成了蒼白色,再配上他那黑色的長頭髮,更加顯得冷漠中又帶着一點莊嚴。
這可以是任何人,但絕對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愛德蒙-唐泰斯了。
「是啊,我已經三十歲了!」看着鏡子中的自己,愛德蒙-唐泰斯慨然長嘆。
他失去了太多東西,又從法利亞神父那裏得到了太多東西來填補,一來一去,如今他已經變成了一個讓自己都認不出的人了。
愛德蒙-唐泰斯抬起手來,指向了鏡中的自己。
「記住,一定要記住,是誰讓你變成了如今的樣子!」他小聲自語。
接着,愛德蒙-唐泰斯不再浪費時間感傷,重新換好了衣服,大踏步地走出了小房間,然後走回到了剛才的走廊當中。
而這時候,他發現剛剛那位小姐正一手拿着面巾一手拿着剃刀,耐心地給法利亞神父刮臉。
她的動作相當專注,而他則悶不做聲地走到了兩個人的身旁。
夏奈爾小心幫老人颳了臉,然後她才發覺愛德蒙-唐泰斯的存在。
「您已經打理完了嗎?」她先是有些驚訝,然後又笑了起來,「抱歉,先生……我看到這位老人家好像身體移動不太方便,實在有些可憐,所以幫他清理了一下……」
雖然她的語氣平常,但是愛德蒙-唐泰斯忍不住有些熱淚盈眶,這是他十幾年來聽到的最動聽最體貼的一句話他和法利亞神父終於又一次被當成人類看待了。
儘管這看起來是如此平常的一件事,但是他卻很感動,因為他終於找到了回到人間的實感。
「請問您尊姓大名呢?小姐。」他按捺住了流淚的衝動,然後問夏奈爾。
「我嘛……我叫夏奈爾,夏奈爾-諾埃爾。」少女笑着回答,「另外,我只不過是區區僕人罷了,您不必用這麼恭敬的態度面對我。」
「僕人……」愛德蒙-唐泰斯有些驚訝。「是搭救我的那位老闆嗎?」
「是的,我就是他的僕人。」夏奈爾微笑着點了點頭。「我為自己能夠在他身邊效勞而感到無比的光榮。」
雖然她的話很簡單,但是愛德蒙-唐泰斯能夠感受到她那種發自內心的崇敬和喜悅。
那位老闆到底何許人也,值得被她如此對待呢?他忍不住心裏好奇。
「好了,唐泰斯先生,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帶您過去見他吧。」就在他沉思間,夏奈爾小聲催促了他,「我的主人可不喜歡別人浪費他時間。」
「好的,小姐。」愛德蒙-唐泰斯連忙應了下來。
他的身體已經整裝一新,他的心靈也已經重新休整,現在是時候迎接自己人生中的新階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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