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請求您,對我的祖國提供更多切實的幫助,它一直如同法國人民那樣熱愛着您,並且熱切地希望能夠和您站在一起畢竟,在此時此刻,哪怕您再微不足道的幫助,也能夠挽救許多人的生命。」
年輕的音樂家蕭邦,以最誠懇、最謙卑的態度,向年輕的君王提出了請求。
然而,這個請求,卻比他想像中更加沉重許多。
艾格隆沒有立刻回答,微微皺了皺眉頭。
他應該怎樣答覆呢?跟一個從小就學習音樂、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天才,解釋一系列牽動歐洲政局的問題,解釋他作為皇帝所不得不思考的方方面面嗎?
這沒有任何意義。
片刻之後,他只能輕輕聳了聳肩,試圖讓場面不再尷尬,「先生,您是一個優秀的音樂家,而不是政治家,我請您過來,也並非是討論一個國際政治問題的,是想分享您的天賦。所以,我們現在最好先來欣賞一下您的演奏吧?」
其實這措辭已經不太客氣了,哪怕再怎麼不通世故的人,也能夠聽得出來,皇帝陛下的話里暗藏着「到此為止」的警告。
如果是正常情況,年輕的音樂家當然會懂得適可而止,不再談論邊界以外的話題,只是在此時此刻,故國正在危難當中,多少仁人志士都在為民族自由而浴血奮戰,然而波蘭之外的所有國家都對此不聞不問冷眼旁觀,好像這些災難都是「天經地義」的一樣。
作為一個熱忱的愛國者,他好不容易得到一個面見強國君主的機會、而且這個君主很明顯對波蘭公開表現出了好感,這是一個轉瞬即逝的機會,無論如何,他都想要藉機再為自己的同胞爭取一點東西。
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可以挽救人的生命,算是盡了自己的心意。
「也許對您來說這只是一個國際政治問題,但對我們來說卻是生死攸關的問題,陛下。」面對突如其來的壓力,年輕的音樂家大着膽子繼續向艾格隆進言,「如今,我的同胞正在為自由而浴血奮戰,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祖國飽受蹂躪,我沒有辦法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邊和您談笑風生,一邊向您演奏獻藝,這實在太殘酷了」
說到這裏,蕭邦悲傷地嘆了口氣,「陛下,我知道,無論我現在做什麼,我都無法改變大勢,我的祖國將難逃劫數,被黑暗的深淵所吞噬也許甚至我此生都沒有機會返回祖國。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自己可以略盡微薄之力,幫助祖國少受一些痛苦。請您原諒我的冒昧。」
蕭邦的話情真意切,充滿了愛國者的衷情,以至於艾格隆一時都有些感動,不忍心再呵責對方。「我能夠理解您的心情,一個愛國者在哪兒都會得到尊重的,哪怕他的敵人也會如此。不過,我也要誠實地告訴您,正如您愛波蘭一樣,我也愛我的國家和我的人民,我必須為國家的前途和民眾的福祉負責,所以我不能去拿這些去冒險,讓國家投入到一場無端的紛爭當中,法國人民過去所承受的災難,並不比您的民族更少,它也會疲倦,它也需要需要休息我出於義憤會對波蘭進行聲援,會進行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除此之外,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想,您應該也可以體諒我吧?」
艾格隆的回覆既溫和卻又斬釘截鐵,於是年輕的音樂家頓時就陷入到了悲涼的絕望當中。
這就是歐洲對波蘭下達的判決書了——冷眼旁觀。
哪怕是對波蘭人民最同情的君主,頂多也只能做到這裏了。
世界並不公平,而是赤裸裸的弱肉強食,他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一瞬間,失落和悲痛,讓他頹喪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反而是特蕾莎,不忍心看到音樂家如此痛苦的樣子,忍不住開口打了圓場。
「蕭邦先生,您的一片愛國熱情我們都已經完全感受到了,我個人對此表示由衷的欽佩。當初波蘭面臨淪亡的時候,我的曾祖母特蕾莎女王就曾經感到由衷的同情,而且她也希望,波蘭民族能夠儘快從災難當中恢復過來。眼下,雖然這場災難看上去勢不可免,但是出於基督徒應有的仁愛之心,我願意以個人名義出資捐助一些食物和藥品贈送給受難的波蘭人民,並且號召國內的天主教修會和慈善人士給予捐助,也許這不能緩解戰火帶來的殘殺和困苦,但至少也可以挽救一些生命,多少也算是盡一點心意了,您看如何呢?」
年輕皇后的溫言安慰,讓原本頹喪痛苦的音樂家稍稍振奮了一些精神。
雖然特蕾莎並沒有說自己要捐多少錢,但是可想而知,以她法蘭西皇后的身份,捐款不可能太寒磣,而且她公開在社會上發起一場幫助波蘭難民的募捐活動,必然也會帶動一股社會風潮,募集的善款肯定會更多。
雖然這不可能改變波蘭即將面臨的命運,但確實已經「夠意思」了。
而這也代表着,蕭邦大着膽子向兩位陛下進言,並不是在做「無用功」。
好吧,至少我對波蘭人民的貢獻,超過了任何一位流亡者了帶着些許苦澀和慶幸,年輕的音樂家心想。
而這時候,他對兩位陛下也充滿了感激和好感,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他們對波蘭人的幫助,比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更多了。
「兩位陛下,請允許我代表我個人、以及我所有受苦受難的同胞,真誠地謝謝你們。」他再度躬了躬身,然後以最大的熱忱向夫婦兩人獻上敬意,「我們會永遠銘記兩位的好意,無論遭遇什麼,波蘭不會滅亡,我們對法蘭西皇室的敬愛和友誼,也絕不會消亡!兩個民族將永遠會是朋友,而我個人,就是這份友誼的產物。」
其他人說這種話就像是套話,而蕭邦說出來卻是事實——因為他本人,就是「民族友誼」的產物,他的父親原本是一個法國人,後來移民到波蘭擔任了家庭教師,因此讓小時候的蕭邦得到了最基礎的音樂教育。
父系血緣並不影響國家認同,既然生在波蘭長在波蘭,所以他自認為是波蘭人毫無問題,波蘭也會將他看做是民族驕傲。
說完之後,他又把話題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很抱歉,因為我個人的一些私心,耽誤了兩位陛下的時間,我一定會盡我所能讓您們感受到音樂的美。」
「那就有勞您了。」艾格隆淡然點了點頭。
不過,雖然表面上很平淡,但是艾格隆內心卻有點小激動。
說實話,因為蕭邦在「未來」享有的鼎鼎大名,艾格隆根本就不懷疑他的水平,他早就做好了「大飽耳福」的心理準備。
因為蕭邦英年早逝的緣故,所以他創作的曲子雖然流傳於世,但是他個人的演奏卻沒有留下任何記錄,只能由當時人的回憶錄、以及他的學生的記述和演奏才能夠得以管中窺豹,卻沒有人能夠再親身體驗,這誠然是一種遺憾。
而現在,艾格隆卻可以「重現」這種視聽盛宴,他利用自己的權勢,輕易就招來這樣一位天才音樂家和演奏家為自己獻藝——不得不說當皇帝確實很爽。
既然不再有爭論,那他們自然也就沒有再閒談,而是一起走到了特蕾莎的琴房當中。
作為皇后,特蕾莎的琴房當中自然有着最高標準的配置,光是名貴的鋼琴就有好幾台,平常特蕾莎會彈琴自娛,而今天,她自然就扮演聽眾的角色了。
在夫婦兩個人的注視下,蕭邦在琴房裏踱步着,看了看幾架鋼琴,還試了試音色,最終選定了其中一台鋼琴,在它之前落座。
一坐上座位,雙手觸摸到琴鍵,年輕的音樂家臉上原本那些頹喪和緊張都完全消失了,而是浮現出了一種沉浸於自己世界、旁若無人的神態——同樣也是一種屬於天才的傲慢。
雖然眼下他是一個流亡者,在世界上沒有寸土,但是他卻是琴鍵上的國王,並不比任何人卑下。
一看到音樂家此刻自信昂揚、旁若無人的神情,夫婦兩個人就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然後特蕾莎悄悄地挽住了丈夫的手,再輕輕附在他耳邊小聲說,「殿下,光是這副神態,看上去他一定才能不凡呢」
特蕾莎熱愛藝術尤其是音樂藝術,當初在維也納的時候就經常觀看演出,甚至還贊助過貝多芬這樣的一代巨匠,她對藝術家的「眼力」自然也超過了常人,所以哪怕是看着蕭邦此刻的樣子,她都能夠感覺到那種天才的氣質。
「我也覺得。」艾格隆只是微微一笑。
就在夫婦兩個人的竊竊私語當中,年輕的音樂家已經調整好了狀態,接着,他的雙手開始在琴鍵上慢慢跳動,接着,一段段流暢的樂聲開始從鋼琴的腹腔當中傾瀉而出,並且瞬間充塞到了兩個聽眾的耳中。
這琴聲,先是柔緩,宛如輕聲的呢喃,然後逐漸激烈急促高亢,仿佛透露出演奏者此刻忐忑不安又不舍的心情,演奏者的手指在琴鍵上舞動着,仿佛在其中傾注了一股激情,而這股激情也在樂聲當中逐漸感染了聽眾,讓他們在音符的躍動當中感受到了和演奏者精神上的共鳴,時而起時而伏,在舒緩和急促的樂聲當中流連忘返。
直到音樂聲漸漸停歇,艾格隆夫婦才從這一場精美的表演當中回到了現實。
雖然他們聆聽這一首曲子只有短短几分鐘,但是他們卻輕易地從中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天賦。
「啪啪啪。」夫婦兩人不約而同地輕輕鼓起掌來,雖然這掌聲非常輕,但也代表了他們對年輕音樂家的讚許和尊重。
這是只有兩個聽眾的個人演奏會,但這兩個聽眾的「分量」,卻高過了千萬個觀眾。
「蕭邦先生,看來,瓦萊夫斯基伯爵說得沒錯,您確實是個天才啊!」這一次,熱愛藝術的特蕾莎忍不住先開口了,「不過我有個疑惑,您剛剛彈奏的是什麼曲子呢?我好像之前沒有聽過,是我孤陋寡聞了」
「皇后陛下,這並非您孤陋寡聞,而是這首曲子是我個人於1827年創作的一首E大調練習曲,您沒有聽過很正常,我甚至都沒有為它想好名字——」蕭邦儘量平靜地向特蕾莎解釋,但眼中卻又有着難以掩飾的得意。
天才當然會因為自己被「識貨」的人讚美而開心,更何況這還是一位皇后呢?
「開場不用名曲,而用自創的曲子向我們獻技,這是何等的自信啊!」特蕾莎忍不住看向艾格隆,向丈夫感慨,「等等,1827年那時候您不是只有17歲嗎?17歲就能夠有這般天賦,太厲害了!」
特蕾莎禁不住萬分感慨,她終於見識到了「天才」的含義,而艾格隆哪怕心裏早有準備,也忍不住心中暗自咋舌。
當然,他也沒有忘記,自己夫婦「創業」的時候,也還不到17歲。可見想做大事,必須要從年輕的時候開始。
「蕭邦先生,這是難得一見的藝術珍品,無論是曲子,還是您個人的演奏。」他真心實意地向蕭邦恭維,「此刻,我非常高興能有機會親身體驗您的演奏,我也感謝瓦萊夫斯基伯爵,讓我沒有錯過您這樣的天才我敢說,您一定會成為一位傳世巨匠,因為您的天賦無與倫比,而這一切都是經過我雙眼雙耳認證過的,絕不會有錯!」
面對兩位陛下真誠的恭維,蕭邦面色微微發紅,他又站了起來,躬身向夫婦兩人致謝。
他知道,就憑這對年輕夫婦幾句話,原本籍籍無名的他已經在法蘭西、乃至歐洲立住了腳,算個「角兒」了。
自古以來,藝術家都需要貴族的捧場,拉斐爾得到了教皇尤里烏斯二世的賞識,達芬奇得到了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厚待,眾多藝術家被哈布斯堡皇帝提攜例子不勝枚舉。
而今天,他也有了自己的捧場者了。
試問在如今的歐洲,還有幾個比他們位階更高的貴族呢?
他相信,自己將會輕易揚名立萬,並且在音樂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是自己的才能所應得的,但同樣也要感謝這兩位陛下。
在互相致意之後,蕭邦又重新坐上了自己的座位,接着,他滿懷激情地又開始了自己的演奏。
而在這悠揚的琴聲當中,這位漂泊不定的流亡者,籍籍無名的音樂家,開啟了自己人生新的篇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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