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冊玉牒?」
景泰帝微凝着眼:「高卿這是懷疑我這孫兒,非是我皇家血裔?」
高谷聞言,卻是神色坦然的一鞠躬:「臣不敢,只是端和王已在三個月前薨逝,如今卻又冒出了一個遺腹子,臣有些許疑惑而已。臣擔心有人弄虛作假,瞞天過海,混淆了皇家血脈。」
景泰帝就一聲寒哂,他沒再說什麼,只是一拂袖,令司禮監掌印太監錢隆,將一份金冊玉牒取出,捧至到群臣隊列中,讓他們一一閱覽。
李軒看了一眼,發現這孩子的名字叫虞祐巃。
景泰帝的孫輩是『祐』字輩,是個挺生僻的字。
這是大晉朝太祖定下的,如此一來民間百姓取名寫文章都不用避諱,少去很多麻煩。
巃的意思則是峻拔高聳,如『崇山矗矗』,寓意是很不錯的。。不過這山字下面是龍,以山鎮龍,這對皇室來說不是什麼好事吧?
李軒疑惑不已,景泰帝為何會給這小娃取這樣的名字?
不過這金冊玉牒的氣息,明顯與虞紅裳懷裏的孩子遙相呼應。
可見這小娃娃確係他們老虞家的後人。
此時李軒又生起了一股明悟,意識到這個小娃娃多半是景泰帝今日用於壓制襄王的手段。
即便他今日沒有將襄王拿下,景泰帝也不是沒有辦法應對朝臣們的逼宮。
這些朝臣不就是擔心國家無儲嗎?那就給他們一個。
太子虞見濟昏迷不醒,無法繼位,那麼被養在虞見濟膝下的虞祐巃,就是接任皇位的第一人選。
高谷看了金冊玉牒一眼之後,一時間也無話可說。
這孩子被收為太子嗣子,對太后與正統帝,沂王,甚至整個沂王黨來說,無疑是個極其不妙的消息。
意味着正統帝與沂王繼位的可能,可能再次被斷絕。
可景泰帝從皇室中收養嗣孫,那是名正言順的事情,輪不到外朝插口。
等到錢隆在殿中走過一圈,然後收回金冊玉牒,返回御前,景泰帝就又開口道:「近日因國儲空虛一事,朝野動盪不寧,爭執不休,甚至還引發了天災,生出了彗星犯紫薇的天象,還有襄王這等野心勃勃之輩陰圖作亂。
朕不得不為此深深憂慮,國家無儲,確係朝野動亂之源。所以今日冊立吾孫虞祐巃為皇太孫,以首輔陳詢為少師,兵部尚書於傑為少傅、冠軍侯李軒為少保。」
虞紅裳聽到這裏,就不禁詫異的看了景泰帝一眼。
在她父皇的計劃中,原本是沒有這一出的。
隨後虞紅裳就意識到,這應是景泰帝臨時起意。
這個時候,有將近五分之二的朝臣都因黨附襄王,被押至內金水橋前罰跪。
這座殿中剩下來的,要麼就是帝黨,要麼就是依舊被金刀案挾制的太后與沂王黨羽,還有一些不偏不倚,兩邊不靠的,正是阻力最小的時候。
李軒則是眉眼微揚,少師,少傅與少保合稱三孤,是三公的副職。
在古時候,其地位低於公而高於卿。除了掌佐天子,理陰陽,經邦弘化之外,也是輔導太子的宮官,其職至重。
時至如今,三公三孤已經成為朝臣的虛職。
天子之意,顯然是欲藉助他與陳詢,於傑三人之力,扶保皇太孫。
可此時滿殿朝臣,依舊是一片譁然聲響。
高谷與蕭磁也本能的皺起了眉頭,景泰帝收養虞祐巃為嗣孫沒問題,可此時冊立皇太孫,卻觸及到他們的底線了。
他們不願見到這一幕,卻不打算再親自衝鋒陷陣。
這殿堂之中,自有膽大不畏死的朝臣。
此時就有一位小官站了出來:「陛下,臣以為冊立太孫還為時尚早!皇孫才剛剛出生不久,品性未明,天資未見。且古有明訓,國賴長君,這恐怕非是國家之福。」
景泰帝當即冷眼看着他,目中含着怒火:「國儲之選,朕一言可絕,豈是你一個小小的給事中可以議論的?還有,什麼叫國賴長君?你是認為朕連十五年都活不了,等不到他長大成人?給我叉下去,以詛咒君王之罪押入詔獄問審。」
可此人被押出朝堂之後,卻又有人站了出來:「陛下,端和王乃是仁宗次子鄭王虞瞻墉的曾孫,且非是嫡子。就禮法來說,已是出了陛下的『三服』之外。
而宗室當中,以正統帝諸子的血裔與陛下最為親近。陛下如欲收養嗣子嗣孫,大可從正統帝膝下挑選,無需另假他求。」
景泰帝聽了之後,就冷笑着反問:「這又是什麼道理?民間從遠支親族中挑選嗣子承祀的多不勝數,輪到朕就不行了?就非得從皇兄諸子中挑選不可?你是禮部給事中,朕問你禮法中,可有這樣的規矩?」
那位禮部給事中啞然無語,最終只能抱了抱拳:「禮法雖無此規,卻難使大晉宗室心服。陛下強立遠支宗室為嗣孫,臣恐後患無窮。」
此時還有人出列道:「陛下,您可還記得當日您登基時對太后的承諾?您說過日後定將皇位傳於沂王之手,如今是欲自食其言?」
景泰帝面不改色,唇噙哂意。
李軒正欲出面駁斥,卻發現後方的武臣中,有一個身材異常魁梧的人影搶先出列道:「陛下何曾違諾?是沂王自己失德,請辭太子之位,這與陛下何干?」
那正是梁亨,他鬚髮怒張,雙目圓瞪,掃望着堂下群臣:「陛下不立儲的時候,你們哭天搶地,現在立儲了,你們又說三道四,你們到底要怎樣?
立什麼人為儲君,那是陛下的事情,豈是你們外臣能夠非議?你們誰敢不服?誰再敢妄言一句,梁某現在就砍了他的腦袋!」
李軒就拿眼看了過去,心裏湧現出些許意外之意。
景泰帝則面色愉悅:「武清侯此言甚善,深得吾心。朕意將其復起,任職京營都督同知,執掌十團營。」
他已知這幾個月,梁亨日日都值守於承天門外,每天卯時初就過來,一直待到深夜才離去,孳孳不息,從未怠懈。哪怕被人譏諷,也不惱不怒,再沒有了以前的跋扈之態。
而今日梁亨的表態,讓他尤其滿意。
不過景泰帝還未確定此人是否誠心改過,沒有直接官復原職,而是降職一級,出任京營都督同知。
至於『十團營』,雖然是少保於傑從京營原本的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中挑選精銳為骨幹,募兵組建的京營主力。
可少保於傑作為一手草創『十團營』之人,在十團營中聲望崇高,足以形成『大小相制』之局。
而在道完這句之後,景泰帝就隨後起身:「太孫之事朕意已決,有敢妄議則着即免官,發配邊陲。制誥房也當從速擬旨,正告天下!朕累了,今日朝議到此為止。」
隨後他就將嗡然之聲四起的朝臣置之不理,直接走出了這間議政殿。
※※※※
散朝之後,李軒就眼含深意的看着梁亨,上下打量着這位前任大將軍:「武清侯今日之言,真可謂是霸氣四溢啊。」
「哪裏哪裏,與爹你今日揭穿襄王真面目,偵破謀逆大案的功績不值一提。何況這些朝臣確實不像話,都欺凌到天子的頭上了。」
此時梁亨面泛紅潮,心情甚佳,哪怕是見到『李軒』這個便宜爹,也沒影響到他的好心情,甚至毫無障礙的把『爹』這個字說出來。
他想鐵面人提供的策略果然是對的,此時只有無比堅決的站在天子這一邊,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官復原職。
誠如鐵面人的建言,他梁亨現在的首要之急是儘快掌握實權,否則無論自己有什麼樣的想法,都無從實現。
梁亨心裏也暗暗慶幸,自從挽月樓那場變故之後,他就與襄王走得遠了。
尤其是他被罷官,侄兒梁彪被貶斥雲南之後這兩個月,梁亨惱恨於襄王不盡力幫忙,乾脆聽信鐵面人的話,與襄王府徹底斷了聯繫,否則這次他說不定就要被捲入進去,成為襄王逆黨。
李軒凝然的看着他,然後一聲輕笑:「希望梁大將軍今日之言,都是真心實意。」
他心裏卻更加警惕了,重新掌握了軍權的梁亨,在他眼中是極端危險。
也就在李軒想要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卻發現高谷,商弘等人向他走了過來。
「冠軍侯!」高谷手持玉圭,朝着李軒一抱拳:「金刀案既然與襄王有涉,可見太后與上皇都是清白之身,此案是否可以結案了?」
他無力阻止景泰帝立皇太孫,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讓太后與上皇從金刀案脫身,恢復自由。也可讓眾多與太后上皇有涉的朝臣,儘快解開套在他們脖頸上的繩索。
李軒卻微一搖頭:「此輔大人何出此言?我是說過襄王與金刀案有涉,卻沒說過他就是主謀人。」
「冠軍侯這話就奇怪了。」戶部尚書蕭磁皺着眉頭,冷眼看着李軒:「襄王乃是謀害兩任太子的主謀,而這金刀案顯然是襄王為篡奪帝位,有意陷害。這案情簡潔明了,還有什麼好查的?」
李軒就搖頭道:「這只是蕭尚書的猜測之辭,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襄王是金刀案主謀的直接證據。」
「可至今為止,也沒有證明太后與上皇涉案的實證。」
這是兵部左侍郎商弘,他神色誠懇道:「天子總不能將慈慶宮一直這麼封鎖下去,否則日後史書上難免一個不孝之名。冠軍侯要查案可以,可總得給一個時限。」
李軒當即定定的與商弘對視了一眼,心想麻煩來了。
其實現在的情況,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隨着襄王倒下,朝局失衡,金刀案的形勢自然也會發生變化,這樁案子很難再拖下去。
可李軒隨後卻微微一笑:「慈慶宮雖被封鎖,可太后一切起居用度都一如既往,天子也依舊對太后恭敬有加,只要他有空暇,都會晨昏定省,這哪裏能說得上是不孝?倒是這金刀案不查清楚,讓人以為太后昏聵不慈,才是大問題。」
他隨後凝思道:「這樣吧,費元投毒案與太子暴病案我都查了一年多,我們就以一年為期如何?一年之後如果還查不出什麼所以然,我會親自向陛下請令,解封慈慶宮。」
這個時候,對面的高谷,蕭磁等人,都有了開口罵娘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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