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京城,已經是霜雪滿地。
太子虞見深一大早起來,就定定的看着窗外那些已經被大雪壓彎了的松枝,兩眼茫然失神。
直到天已漸曉,才有一個尖細的嗓音在他的身後響起:「太子殿下,翰林院的費博士已經入宮了。」
太子虞見深總算是回過了神,往身後之人看了過去。
那是他最親近的太監奚懷恩,此時他正抱着手,微躬着腰,神色恭謹的立在他的身後:「這位五經博士姓費名元,是翰林院新分派來的講官,奴婢已經將他請到了含元閣。」
虞見深聞言卻皺了皺眉頭:「孤不是已經讓人與翰林院說了?這兩日孤有恙在身,東宮的授課暫時停了。」
「這是左春坊大學士商相公的安排。」
奚懷恩先掃了一眼周圍,發現並無其他人靠近,才微一躬身道:「他還讓奴婢轉告殿下,說是殿下置身此際,難免會有些沮喪之念。可形勢越是險惡,殿下就越需循規蹈矩,不能讓人抓到了錯處把柄。
學士以為東宮授課絕不可停!殿下需得向世人示之以剛強堅韌,也要讓世人知道你的賢德。而能夠被選為翰林學士者,莫不都是當世大儒,在儒林當中聲望卓著者,絕不可怠慢。學士還說如果殿下您實在沒法振作,可以看看昨日,他送給殿下您的的字。」
太子虞見深不由側目,往牆壁上看過去。將一行筆力蒼勁,鐵畫銀鈎般的大字納入眼內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太子虞見深的眸光微微暗沉:「這首詩,應該是出自南京那位靖安伯之手吧?」
「正是!數月前南京國子監大戰,靖安伯李軒口誦詩詞十餘首,調動諸監生浩氣,逼退了李遮天。這首詩,正是其中之一。」
奚懷恩語聲沉肅道:「殿下,這位靖安伯雖屢次相助虞見濟,可他這首詩的立意還是可取的。」
「你這話就不要再說了,我對靖安伯並無不滿。如非是他,此時南京城已一片糜爛。這位一切所為,是其職責所在。」
太子虞見深搖了搖頭:「我聽說就在不久前,刀魔李遮天已經在龍虎山,死于靖安伯之手?」
「是有此事。」
奚懷恩一時不明虞見深的用意,是隨口問問,還是另有用意,他只能謹慎的答着:「此事已轟傳天下,據說大江南北的儒生,各家宗派,無不彈冠相慶。此人縱橫天下已有數十載,毀了不知多少當世英傑,也結下了無數的仇怨。
尤其是理學一脈,當世眾多理學大儒都將之視為奇恥大辱,于少保,商相公等人也早就有意將之除去,然則此人行事看似狂狷不羈,放浪不羈,實則謹小慎微,行蹤莫測,故而理學諸儒一直無奈其何。所以這位靖安伯在儒門當中,已是聲望高企,南北儒林與國子監都對其推崇備至。」
他說到這裏,就神色微動:「殿下可是擔心這位靖安伯會以他理學護法的身份,出手助郕王殿下?」
所謂郕王,即為二皇子虞見濟。
十數日前虞見濟大祭孝陵,據說祭祀當日南京城周圍不但有七彩雲霞,紫金山南麓更有瑞獸麒麟現蹤,南直隸一帶也都報上了大量祥瑞。天子聞之大喜,冊封二皇子虞見濟為郕王。
當今天子景泰帝虞祁鈺在取代其兄正統帝虞祁鎮,入繼大寶之前的封號,正是『郕王』。
這位天子的易儲之心,此時已昭然若揭。
奚懷恩心想以李軒在儒門中的聲威,如果真有助郕王之心,那確實是一大患。
除此之外,他還知道一些特殊的情報。
據說這位靖安伯還與包括江雲旗,龍虎山張天師在內的數名天位有涉,背景之深厚,讓人咋舌。
這位又與皇室中新晉天位長樂長公主虞紅裳有着私情,那位公主與太子殿下之間的情分也算親厚,可郕王虞見濟,可是虞紅裳的親弟弟。
而太子殿下作為正統帝虞祁鎮的長子,畢竟是與虞紅裳隔着一層。
太子虞見深卻搖了搖頭,轉而腳步匆匆往含元閣的方向行去:「走吧,別讓兩位老師久等了。」
含元閣距離他的寢殿不足五十丈,當虞見深到來的時候,裏面的五經博士費元,正端坐在閣樓里,一邊看着手中的經卷,一邊品着茶,。
太子虞見深忙走過去,畢恭畢敬的朝着這位年過半百的翰林學士一禮:「學生虞見深來遲,還請老師見諒。」
「下官參見殿下。」費學士也起身回以一禮:「如今才到辰時末,殿下實則是早到了。」
他望着年輕俊逸,風華正茂,彬彬有禮的虞見深,眼中現出些許欣賞之意:「殿下請坐,下官本經《禮記》,遵照掌院學士的安排,今日為殿下講的是《大傳》一篇。」
太子虞見深坐下之後,就注意到自己的身前,已經擺放了一杯茶水與茶點。
茶是他喜歡的大紅袍,茶點則是一份紫薯糕、綠豆酥,都是宮中日常的樣式。
虞見深隨後卻轉過頭,略有些不悅的看奚懷恩:「怎麼沒為老師準備?」
之前他進來的時候,就發現費元桌前的餐盤竟是空的。
費元聞言,就不禁有些羞澀:「勞殿下掛懷了,東宮的招待極為周到。可費某貪嘴,桌上準備的吃食,已經被下官取用了。」
太子虞見深聽了這句之後,才想起今日正是十五,乃是朔望大朝之期。
這一日,北京城的文武百官都需在凌晨寅時(凌晨三點)起身,前往宮中參與持續幾個時辰的大朝會。
而在此期間,許多人別說是吃食,就連水都沒法喝一口。
而儒門與道門又不相同,他們絕大多數專修神魄,在體質方面並不用心,所以入門更容易。可相應的,他們在進入第四門之前,絕大多數都是沒法辟穀的。
這位費博士想必是在大朝會之後匆匆趕至此間,此時自是飢腸轆轆。
他思及此事,不由眼神一黯。
就禮儀來說,虞見深身為太子,在成年之後是必須出席的。
可他的叔父景泰帝就一直都以他體弱多病,不堪勞神焦思為由,阻止他參與朝會,面見群臣。
太子虞見深心內暗暗神傷沮喪,可面上卻是一點都不顯。他依舊向奚懷恩以目視意,後者當即心領神會,安排旁邊的內侍又送上一份茶點。
不過費博士卻再沒有取用這些點心了,這位一開始授課,氣質就變得肅穆莊嚴,且一絲不苟。
《禮記*大傳》大約共有一千字,是禮記當中最主要的篇章之一。
虞見深早就熟背於心,也聽翰林院的大儒講解過幾次,可他還是很認真的傾聽。
儒門講究微言大義,他們的經典,如果只自己看經文自學揣摩,是學不到什麼所以然的。
昔日虞子從《禮記》當中摘出了《中庸》與《大學》兩篇,然後洋洋灑灑的加以注釋,使之成為四書之一。
之後理學的弟子,又從《中庸》與《大學》二冊中,闡發了無數的道理。
而這位費博士,顯然是一位博聞強記的。他不但能將經文中每一句的道理解說明白,還能將歷代大儒,從鄭玄到虞子等人對《禮記*大傳》的註疏,都一一背誦出來,加以對比。
他說牧野之戰,為什麼武王伐封要舉行大祭了?祭祀蒼天有什麼目的?當時採用的是什麼禮儀?等等等等,不厭其煩。
結果一直到午時,他們才講到了『聖人南面而聽天下,所且先者五,民不與焉』這一句,才把全文說了五分之一,不到兩百字。
「今日就到此為止。」
直到這個時候,費元才拿起了內侍換上的熱茶,淺淺的喝了一口:「太子殿下如果還有什麼疑問,可以問我。」
太子虞見深則起身深深一禮:「先生講解的十分清楚,弟子並無任何疑義。」
「如此甚好。」費元不由滿意的捋着鬍鬚,對於虞見深的話,他是信得過的。
今日他講解經文,虞見深全程都是肅容傾聽,沒有一點走神,偶爾出言請教,也都是切中要點。
他想自己那些同僚對太子的評價果然不錯,聰慧敏捷,雍和粹純,性行溫良。
「那麼明日辰時,我會來給殿下講解後面的內容。明日沒有朝會,我會來得早一點。」
費元一邊說着,一邊起身,可接下來他卻感覺腦海之內一陣昏沉,站立都不穩當,五官七竅都溢出熱流。
他正心想這到底怎麼回事,就見前方的虞見深與東宮內監總管奚懷恩,都流露出了了驚恐之色,
「費大人!」奚懷恩驚慌失措的叫出了聲,本能的就欲伸手去扶。
可費元已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了身前的書案上。
而此時的虞見深,則看了眼七竅溢血,昏迷在地的費元,又望了望他身前的茶盞點心,也是一陣心慌意亂,驚疑不定。
隨後太子虞見深就反應過來,面色蒼白道:「懷恩!速遣人去太醫院,讓當值的太醫過來。調兩隊東宮侍衛至此,封鎖現場,此間一應之物都不得擅。將詹事府,左右春坊所有在值官員都儘快喚至此間。」
而在稍作凝思之後,虞見深又加了一句:「還有,外面的繡衣千戶魏白龍,也一併請入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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