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陰圖
夜色無雲,星月高懸夜空。
整個河谷都罩着一層淺淺的灰白光芒,稀稀落落矗立在連綿山丘上白樺樹幹,陰森森的反泛着月光。遠遠望去,猶如從蒼穹上垂下來的倒掛屍首。
已然帶上寒意的朔風,在入夜後更加肆無忌憚。
呼嘯着湧入山坳,穿過戒備森嚴的巡夜甲士闖入中軍帳里,搖曳着油脂燈的光影。
峨冠博帶的丞相諸葛亮,獨自靜坐在案幾後,凝眉看讀着鋪展在案的軍情。
臨時從鄭璞麾下調過來的匈奴首領梁元碧,對這一帶的地形十分熟悉,領着百餘族人僅僅外出三日,便從逆魏各部兵馬進發的路線將調度悉數推斷了出來。
抑或者說,逆魏曹真本就不打算隱瞞戰略意圖。
手握十數萬關中大軍與數萬涼州守軍的絕對實力,讓他完全掌控戰場的主動權、讓戰事朝着自己的意願發展。
比如僅以兩萬兵馬牽制着丞相四萬大軍,便是遊刃有餘的體現。
不過,丞相對此,並不覺得曹真棋高一着。
別遣鄭璞與姜維守護蕭關道後方,以及親自領軍來此威逼逆魏糧道,都是為了不讓逆魏的主力進入隴右。
只要逆魏不兵臨平襄、阿陽二城下,能否進攻逆魏糧道並不重要。
守御祖歷縣和鸇陰塞的魏延、關興與張苞等人,早就知道了不會有援兵,必須死守到魏軍自發退去。
他們麾下的將士都是老卒,再加上丞相給他們囤積了足夠一年的糧秣,以及大量的元戎弩、大黃弩與油脂等軍輜,不會有孤立無援抑或者物資耗盡引發軍心潰散之憂。
事實上,對於魏軍兵分三路的舉措,丞相還鬆了口氣。
曹真將兵力分得太散了。
依着常理,如去遣去攻打鄭璞與姜維別營的費曜那路,就顯得有些雞肋。
有馬岱與趙廣兩支騎兵在長離水(葫蘆河)河谷,以費曜的三萬將士,既使攻破了別營,也無法繼續深入襲擊蕭關;更沒有餘力攻下吳班扼守的阿陽城。
既然如此,還不如將這路兵馬調遣去與夏侯儒合兵,晝夜攻打祖歷縣呢!
這便是丞相的疑惑所在。
對戰局無有裨益,彼逆魏曹真為何會做出如此的調度來?
莫非,是被俘虜魏兵所敘的曹真將鄭璞稱之為「魏之大患」,因而想除之而後快;還是別有深意?
丞相有些躊躇。
不過,細細沉吟了一番,便更願意相信緣由是後者。
畢竟那是戎馬數十年的曹真,當今逆魏才能首屈一指的統帥。
然而,饒是與僚佐們推演了好多次,猜測了好多種可能,丞相都無法確鑿曹真此舉的後續意圖。倒是留在身邊的傅僉與其他小吏嚼舌的一句話,讓丞相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那是傅僉在炫耀鄭璞昔日守蕭關道的功績。
「有我先生與姜將軍守護蕭關道,彼逆魏區區三萬大軍來攻有何懼之!若非曹真親自領大軍而至,蕭關道別營可稱無憂也!」
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此話讓丞相雙眸一亮:或許,彼曹真乃是意在蕭關?
此番戰事的誘因很明朗。
乃是因為漢軍奪下了鸇陰塞,徹底斷絕了逆魏關中三輔與河西走廊的連通,所以曹真才會傾盡關中之力而來。
其戰略意圖也很明顯。
不惜一切代價攻下祖歷縣,斷絕隴右與河西的聯繫,將鸇陰塞重新奪回來。
但如今丞相倏然覺得,強攻祖歷縣不過是個幌子。
因為從逆魏的角度出發,比起圍攻祖歷縣更好的辦法,便是奪了蕭關。
就如大漢奪下了鸇陰塞便可攻伐涼州一樣,只要蕭關落入魏國的手中,關中的主力便可以源源不斷的進入隴右之地。
屆時,隴右失去了地利的庇護,成為漢魏雙方的主戰場,大漢又怎麼會有餘力進取河西走廊呢?
安能不放棄孤懸在北的鸇陰塞呢?
除非,大漢攻下了金城郡,從烏亭逆水(莊浪河)河谷為堅守鸇陰塞提供輜重糧秣。
但這不是可能的。
如果金城郡容易攻下,就不需要姜維九死一生的繞後奇襲了。
是故,曹真才會遣費曜督軍去攻打鄭璞與姜維的別營。
一旦費曜能攻破,又或者是將別營攻得岌岌可危時,曹真便聚攏所有兵力轉來此地,佔據蕭關道!
以馬岱、趙廣兩支騎兵和在阿陽城的吳班部,是無法阻止他十數萬大軍奪下蕭關以及南下略陽攻下街亭的。
亦是說,逆魏可以一舉佔了,干係到隴右歸屬的蕭關道與關隴道!
可以將雙方的戰事,一下子扭轉到大漢首次北伐的局面。
不需要擔心糧道被丞相切斷。
到了那時候,他完全可以從關中轉運糧秣而來。
而且高平城號稱「第一城」。
只需三五千將士扼守,就可以讓丞相的四萬大軍無法攻下,無法從烏水河谷繞回蕭關救援。
至於為何,曹真如今還是強攻着祖歷縣嘛
一來,是牽一髮動全身。
他若是目的明確的,親提大軍來襲蕭關道,漢軍不可能沒有應對。
如吳班部肯定先遣兵馬去增援蕭關;馬岱與趙廣會領騎出來騷擾;原先威逼糧道的丞相也會轉回來與鄭璞、姜維部一起扼守扼守蕭關。
甚至連在祖歷縣的魏延部,都有可能出城嘗試着襲擊他的後路。
在如此多的牽制下,他很難建功。
是故,先遣費曜領一路兵馬來嘗試,便是很不錯的選擇。
反正祖歷縣遲早都是要攻下來的。、
而且只要夏侯儒與郭淮持續圍攻着祖歷縣,丞相為了牽制便不會退回隴右,大漢在蕭關道的兵力就不會增多。
再者,他也可以趁此機會,將各部兵馬以及糧秣輜重等轉出烏水河谷,先行籌備着。
若是費曜進攻順利,就是贏得了長驅直入的時間。
那時候,丞相不可能來得及回援!
另一,則是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身為統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可孤注一擲。
比如,與東吳作的戰事還沒有結束,連天子曹叡都御駕親征了。
魏國所有的兵力,都開拔戰場了。
萬一,荊州或是淮南戰場出了什麼差池,類同於石亭之戰讓魏國難以為續的那種,他再怎麼不甘心也得退兵歸去。
因為鼎立支持他的天子曹叡,也會一改初衷。
攻伐,在於為國裨益。
若是他以丟了荊州抑或者淮南為代價攻下隴右,又有什麼意義呢?
所以圍攻祖歷縣就必不可少。
不管勝負如何,至少他想消耗大漢的戰爭底蘊,拖延漢軍進攻涼州以及維護河西走廊安於現狀等目的,皆算是達成了。
守正出奇,模稜兩可,做好萬變的準備,才是將戰場主動握在手中的保障。
丞相沉吟罷,大致洞悉了曹真的意圖,卻也只得苦笑了一聲。
為了保障日後出兵奪涼州的底蘊,儘量避免與逆魏野戰的大漢,在戰事中太過於被動了。
他不是沒有辦法,破了曹真隱藏的佈局。
很簡單,只需要他放棄地利,領軍出河谷落營即可。
屆時,曹真就會不假思索,放棄圍攻祖歷縣或是放棄想攻下蕭關等等佈局,改為盡起大軍來圍攻他。
畢竟,只要攻滅了他所領的主力,魏國就等於得到隴右。
等於將大漢重新逼回漢中郡扼守。
也正是如此,如履薄冰的他,只得坐看着曹真步步為營而無可奈何。
唉.
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將軍情布帛一一收起的丞相,憑案起身,步出軍帳。
值守在外的甲士見了,連忙跑入帳內取了件厚氅給他披上,才恭敬的亦步亦趨在後。
旋即便入冬了,且此地晝夜溫差極大,正值壯年的他們都難耐夜裏的寒冷,更莫說是鬚髮皆霜染的丞相。
不過,軍營內照明及警戒的火堆很多。
步履緩緩的丞相,走到火堆前駐足,倒也不懼秋風蕭瑟。
漢軍落營在此河谷後,後軍的糜威與宗預部便每日都出去收集柴火,為全軍堅守到明年春暖花開而綢繆着。
對,在丞相預想中,此番戰事最快也得到明年春耕時才結束。
抑或者說,待到了明年春三月,曹真還不退兵的話,他便主動出擊逼他退兵。
不是進攻高平城。
而是回師隴右,從蕭關出兵往京兆殺去,與鎮守漢中郡的左將軍吳懿在長安城會師!
將昔日魏延的子午谷之謀,付之以行!
無需擔心吳懿部行軍不便。
昔日曹真大舉進攻漢中郡時,就別遣了偏師走子午谷,路況比先前更便利了。
而且拜西城之戰所賜,子午谷入口沒有什麼警備,吳懿走子午谷也不會被魏軍所發覺——曹真十數萬大軍在隴右,孰人會料到大漢會進攻長安?
當然了,兵出長安,這完全是孤注一擲的做法。
再怎麼理想,也是兩敗俱傷。
等於大漢將隴右當成賭注,賭曹真是願意保全一個完整的關中三輔,還是收穫破敗的關中與隴右。
但丞相沒有其他辦法。
抑或者說,是大漢的必然。
給祖歷縣與鸇陰塞合計兩萬大軍,提供足以食用一年的糧秣後,留給隴右各部兵馬的糧秣堅持不了多久了。
這些年,戰事太頻繁了。
繼襄樊之戰、夷陵之戰後的益州,早就疲敝。
先前所用的糧秣,大多都是閉關息民,讓士卒們在蜀地屯田所積累的。
現在兵馬都聚攏在隴右各地及漢中郡守備,軍屯早就難以為續;而那些招募貧民佃之的屯田所產,官府也沒有取太多。
說到底,大漢終究不是逆魏,做不出屯田所得十取六或八的事情來。
唉,但願不會走到那一步。
不然,我大漢近十年的征伐所得,盡毀於一旦了。
心中再度貪了口氣。
丞相將雙手攤開靠着火堆,試圖從大漢所崇尚的火德中汲取暖意。
他沒有想過,東吳此番會不會再有一次類似於「石亭之戰」,讓曹真不得已退兵的大捷。
那種可能性,委實是太渺茫了。
畢竟逆魏吃了一次虧,已然轉為守式,不可能再次鑽進孫權預想的戰場裏。
而東吳上岸攻城與鏖戰的能力嘛
不提也罷。
彼能牽制逆魏雒陽的戍守大軍不前來隴右,便是令大漢額手稱慶的好盟國了。
再者,丞相也沒有將成事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丞相,給,溫好的。」
正眯眼感慨着,被一記聲音打斷了思緒。
側頭一看,卻是甲冑俱全的傅僉,正笑着遞過來一個馬奶酒囊。
他如今是牙門將了。丞相先前收他為相府記室參軍,後來又想着他乃將門之後,便讓其兼領着一校兵馬宿衛中軍。
丞相頷首莞爾,接過酒囊時亦發問道,「今夜非你當值,為何還不歇下?」
「夜尚早,僉未睏乏。」
傅僉亦笑,輕聲說道,「正好瞧見丞相出帳,便尋了些酒水過來。」
「嗯」
微微點頭,丞相不復言語。
拔開了酒囊的塞子,輕抿了幾口。
馬奶酒一如既往的酸澀,入口及腹之時,總是令人不由蹙眉。
不過,丞相已經慢慢習慣了這個味道。
一方面,自是習以為常了。
另一方面,則是自從他常飲此酒後,許多將士以及僚佐都不再飲用糧秣所釀的酒水了。
也算是稍稍讓大漢糧秣之困得以緩解。
沉默了少時,丞相便將酒囊還給傅僉,正想出聲讓他歸去歇下,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他腰側還斜斜的插着幾支竹簡。
丞相知道,那幾支竹簡是做什麼的。
當年大漢首出隴右,馬謖貪功軍敗後,鄭璞與王平、句扶及張嶷等人決死扼守蕭關道。
勢頹之時,撕開了軍帳之布,親自執筆,讓所有依舊活着的士卒都有機會,留下一句話給家人。
如今,傅僉開始掌軍了,也有樣學樣。
不當值之時,便尋了軍械的邊角料削制竹簡,為日後大戰前夕備用。
一支竹簡,所記的話語很寡,看似僅能聊以慰藉,卻能讓士卒們蹈陣時無有畏懼,無有遺憾。
或許,此便是昔日玄武軍十去五六後,卻依舊能堅守陣地的緣由吧。
丞相暗道了聲。
亦放下了心中所憂。
鄭璞能讓士卒死力,姜維能讓士卒願意捨命千里相隨,彼逆魏費曜不過領軍三萬往攻,又有何憂之!
抱歉,最近真的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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