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暮冬
冬,十二月。
林木一改往日翠綠的裝束,盡作銀裝素裹。
薄薄一層白雪覆蓋在山間、小路、水畔以及屋檐上,墨綠染霜白、晶瑩綻枝梢;在放晴後的陽光重,勾勒出一幅別具風味的「水墨丹青」。
漢中郡,沔陽城外。
鄭璞帶着扈從數騎,鬚髮夾帶着雪花碎,驅馬緩緩往沔水南岸而行。
丞相素來喜靜。
在事務清閒的冬藏時節,常夜宿在城外的別院裏。
那是諸葛喬置下的宅子。
就如許多將領僚佐陸續在隴右及漢中別置宅子一樣,諸葛喬也因為諸葛攀漸漸長大了,便在漢中置下產業打算讓妻兒偶爾也來居住數月。
畢竟北伐事務繁瑣,亦絕非一日之功。
隨軍者,不管是誰,皆數年才有一次機會告假歸去成都。
如丞相諸葛亮,就不曾歸去過成都。
諸葛瞻都五歲了,但在丞相的記憶中,仍舊是一歲的模樣。
不過,諸葛喬置下宅子後,待諸葛攀與諸葛瞻再年長些,便可以偶爾來漢中住些時日了。
宅子乃依山而落。
頂坡屋,檐部出挑,是用木結構和茅草搭建而成,很有春秋戰國時的遺風。屋內洗鍊簡潔,既有歷史的沉重感,又有質樸的穩重感。
也許就是這種返璞歸真的環境,才能契合諸葛家的家風吧。
早就得到了消息的諸葛喬,立在宅門外等候。
亦讓鄭璞見了,連忙在十丈外便跳下戰馬,將馬韁繩扔給扈從,提着一很大的皮囊大步過來,人未到聲先至,「葛君倚門立雪,乃是知我攜酒來乎?」
一如既往的喜作謔言與不拘小節,令人倍感心暖。
聞言,諸葛喬亦笑了。
略拱了下手,作戲言道,「然也,正是恐鄭君空手而來,辜負我割肉美意也!」
「葛君如此作言,不懼丞相以家法責之乎?」
「不修德行如鄭君,我如何待之,家父皆不會申責。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一陣大笑。
諸葛喬示意一老蒼頭將那些隨來的扈從領去別屋,自身便執着鄭璞的手而入,「鄭君且隨我歇歇乏,家父應是明日暮食時分方歸來。」
丞相去巡視了。
此些年的冬季,一年嚴寒賽過一年。
不管是從南中遷徙過來的蠻夷部落,抑或者被強制編戶的羌氐部落,都難免遇到大雪壓塌房屋或是牛羊凍斃的情況。
是故,每每歲末之時,丞相在巡視各部軍營、犒賞士卒之餘,也會沿着各縣巡查黎庶的生計、問老恤幼等,讓漢中郡民心思安。
此也是遣人召鄭璞來漢中時,特地叮囑前來城外宅屋等候的緣由。
「是我趕路急切了。」
輕輕頷首,鄭璞腳步不停,「正好我等許久未小聚了,今夜當與君抵足共話。」
言罷,又將手中大皮囊舉起搖了搖,笑意瀰漫眉梢,「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哈,我正有此意!」
諸葛喬暢懷大笑。
迅即,又楊眉疑惑問道,「鄭君後所言似辭非賦、似俗卻雅,不知此是何文體邪?」
鄭璞笑容微頓,擺了擺手,「我不過隨興而言,哪有去管辭賦不辭賦的。」
「哦~~」
諸葛喬亦沒有深究,繼續談笑,「鄭君所攜來的乃是馬奶酒乎?我近日也沽了些術中酒水,難得小聚,不若飲我的吧。」
雖然未到「國有三年之儲」的富足,但隨着漢中郡每歲所產的糧秣漸漸增多,巴蜀之地便減少了轉運軍糧,且與江東戰馬貿易再起,朝廷便放寬了禁酒之令。
堵不如疏嘛。
秦漢男兒好酒成風,長久壓制終究是不好的。
而且隴右與涼州皆算是苦寒之地,冬春季節的戍戎士卒,若朝廷沒有賜下些酒水暖身驅寒氣,容易滋生怨言。
「乃是我家中自釀的機子酒。」
微微搖頭,鄭璞囅然而笑,「還是飲我的吧。葛君如今比我還困頓,我怕是飲了君之酒,日夜都良心不安。哈哈~~~」
「呵呵~~」
對此,諸葛喬微微赧然。
丞相嚴於律己,外任以來隨身衣食皆仰於官府,不別治生。
諸葛喬也效仿之,堪稱身無分文。
連如今所置宅子的錢財,都是變賣了昔日諸葛恪來漢購馬時贈送的金玉珠寶籌得的。
是夜,二人抵足而談。
大致敘了些闊別情分及閒談風物,諸葛喬便依着丞相的囑咐,為鄭璞細細解說繼李嚴歸去成都後各地兵馬的配置:以及將魏延、關興和姜維三人建策的書信轉與他過目。
這便是他這數日休沐在家的緣由。
不然,以丞相之子的身份,他哪有休沐之說~~
將書信轉過後,諸葛喬便笑容吟吟的作辭,「雖想與鄭君抵足而眠,但我亦知鄭君需靜思謀策,以備明日與家父共論,我便不打擾了。嗯,我就宿在隔屋,鄭君若有事不解,隨時可尋我。」
「好,勞煩葛君了。」
鄭璞連忙起身相送。
待掩門歸坐與榻,就着盞燈細細看罷魏延三人所建策後,便闔目沉吟。
魏延三人所謀所言,皆有所不同。
用兵剛猛的魏延,以金城郡易守難攻為由,建議丞相且先放下涼州,以些許兵馬扼守隴右和西平郡與逆魏對峙,主力則是出蕭關攻安定郡。
如此一來,逆魏關中大軍必然前來決戰。
若是大漢勝了,就是收復關中、定鼎王霸之基,便可振奮天下所有心懷漢室的士庶。
到了那時候,涼州無有逆魏依託下,必然人心思異。
不管河西四郡會不會舉郡縣來降,大漢都可以在安撫關中之餘,徐徐圖之,威逼利誘或者出兵討平涼州。
相當於一戰定乾坤。
也是將大漢興復與否的國運徹底壓上。
不成功,便成仁。
且在還書信末尾處,加了一句令人動容的話語,「丞相,我等老臣年歲皆長,報先帝隆恩者,當爭朝夕矣!」
算是對衛將軍趙雲的病故,有感而發吧。
只不過,他的謀劃有些急功近利。
且不說大漢主力悉數出蕭關後,各地戍守軍士能否抵禦逆魏涼州兵馬的擾後;單憑逆魏荊州與雒陽的兵力隨時可以馳援關中,就讓漢軍的勝率不高。
彼以逸待勞,我方攻城掠地哪有那麼容易!
關興所言,倒是穩妥得多。
他依着先前丞相的計劃,請命領軍前去攻打武威郡的祖歷縣,然後再兵臨鸇陰塞而威逼。
如此,便可將逆魏關中與涼州的連通徹底切斷。
也等於關中絲路徹底截斷。
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及豪右,素來首鼠兩端,諸事逐利而行。
沒有了逆魏的絲路物資,他們必然會將來尋大漢的蜀錦與茶葉等物。
屆時,大漢不管是暗中拉攏一些部落依附,還是故意售價不公、物資分配不允挑撥起各方內部爭端,都能讓河西四郡內部分裂混戰。
亦能為大漢創造攻伐的機會。
此謀四平八穩,十分契合大漢底蘊不足、不能過多損耗士卒的時局。
唯一的不足,便是此謀見效太慢了。
能在河西四郡存活至今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皆不是魯莽無謀之輩。
若按照關興之謀,非三五年之功不能挑起他們的互攻。
而且,一旦大漢兵臨時,這些習慣了分分合合的野心家,未必不能放下恩怨,再度誓盟求自保。畢竟比起絲路利益來,他們的割據之心才是燎原之火。
總而言之,此計太緩,不確定因素太大,難建功。
如若說魏延所謀太急、關興之計太緩,那麼,姜維的獻策倒是兼他們二人所長。
他建議一切不變,按照原定所謀行事。
最初,丞相乃是打算以鄭璞與關興攻打祖歷縣、魏延與李嚴左右夾擊金城郡,將逆魏涼州所有兵力都牽制住,為馬岱部創造奇襲的機會。
但李嚴中計後,此計劃便棄之了。
姜維便是基於此,以逆魏伏擊李嚴大勝後,必然會覺得大漢銳氣受挫便轉為求穩,對烏亭逆水(莊浪河)河谷的守備鬆懈。
此亦是人之常情。
孰人都不會想到,大漢想繞過四望峽陰襲失敗後,馬上再來一次。
哪怕是有昔日宛城之戰,逆魏賈詡建議張繡二度追擊魏武曹操的事例。
此地與宛城不同。
在中原腹地的追擊,不勝仍可保兵不損退回來。
但潛入烏亭逆水河谷,一旦敗了,就會陷入無路可逃的困境。
就如先前治無戴、白虎文一樣,被郭淮領軍銜尾追擊,因為道路崎嶇難退而族人死傷慘重而歸。
姜維此謀,算是謀算人心的出其不意。
比魏延的孤注一擲穩當,又比關興的穩打穩紮要多了些銳氣。
鄭璞逐一看罷,不由眉目微蹙,深深的嘆了口氣。
倒不是心中無有思慮,而是道了果然——丞相召自己歸來漢中,並不是僅僅為了籌畫軍爭。
因為魏延三人所謀,各取其長,略作調整後融合在一起,就是最合適大漢當前局勢的戰略了。畢竟漢魏雙方戰爭底蘊懸殊,任憑如何籌畫都無法更改。
如此顯而易見的道理,他不信丞相會參詳不透。
而既已經參詳透了,還遣人招他歸來,顯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
丞相果然是有意將我擢拔於群啊~~
心中輕嘆了聲,鄭璞輕輕將三封書信疊好擱置在案頭,又吹滅了油脂燈,和衣躺在榻上。
褒中縣,褒谷口軍營。
中軍大帳內,丞相諸葛亮擱筆於案,只手輕揉鼻根,緩解雙目久視的疲乏。
此地戍圍軍營,是丞相巡視漢中郡的最後一處。
今歲漢中郡軍心民心頗穩。
衛將軍趙雲故去後,丞相讓其副將鄧芝並領其軍,駐守在成固縣。
鄧芝是東州士之一。
然而,他在劉璋麾下並不受重視。
先帝劉備定蜀時,他職不過郫縣的邸閣督。
後先帝嘗出郫縣巡,遇鄧芝而共語,奇其才,乃屢屢擢之,位至尚書。
算是先帝一手擢拔起來的重臣。
且他任軍職以來,賞罰明斷、善恤卒伍,備受軍中所服。
而漢中太守呂乂為人清簡篤行,任職以來,主督農事以繼軍糧,頗有美譽。
此二人同領漢中,可繼衛將軍趙雲之後,讓朝廷無所慮之;亦讓丞相可無有後顧之憂,領軍出伐。
然也!
李嚴罷軍職歸成都後,丞相打算親自領軍去伐涼州了。
畢竟,如今隴右諸多將領中,以魏延的資歷與官職最高;若是丞相不親往,就得讓魏延統領全局。但以魏延好「奇謀」的作戰風格,為一路主將時丞相可放心;若是讓其統領隴右諸部,丞相夜不成寐。
沒辦法,大漢底子太薄了。
容不得軍爭失敗。
歷經李嚴的失利後,若是魏延再失利一次,恐怕隴右都難保全。
基於此,丞相也大略調整了各僚佐的職能。
如相府後軍師向朗,將免去丞相府的職責,接任李嚴卸下的梁州刺史之職。
一方面,乃是向朗德高望重。
丞相自去隴右後,讓他歸來坐鎮銜接巴蜀與隴右的漢中郡,乃是不二之選。
另一方面,則是向朗善於政務、短於軍爭。
丞相府署理政務的僚佐有很多,且又有了蔣琬坐鎮在蜀地,還不如早早讓他出鎮州郡,為日後綢繆。
嗯,在丞相心中,蔣琬比向朗更適合坐鎮中樞。
因為蔣琬至少略通軍務。
而如今軍中最高職權的魏延,丞相則是打算在下一次兵出之時,表請他為涼州刺史。
以安撫他不得繼李嚴後督戰之權的情緒,以及激勵他沙場建功之心。
至於其他將領的兵馬調配,那就是丞相將鄭璞召回來漢中的主要緣由了。
正如鄭璞所料,如何伐魏涼州,丞相心中已經初步有了定論。
召鄭璞歸來共論,不僅是想看看有無疏漏之處或者益補之處,更是想藉此機會對大漢年少輩將領的分配職能。
因為丞相覺得歲月不饒人。
比如此時從布簾縫隙鑽進來的寒風,打着旋撥弄着衣角和花白的頭髮與鬍鬚時,讓他倍感暮冬的嚴寒。
此身已老,不復當年之壯。
畏寒、食欲不振、目力不濟等等,讓丞相平生第一次感覺力不從心。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丞相心裏默默念叨了一句。
緊了緊衣袖,慢慢耷拉下了眼帘,也將落寞之意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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