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堡,朱祁鎮一身玄色過肩龍紋袍,從車駕上走下來,感受着呼呼的北風在耳邊刮過,看着一杆杆軍旗在風中肆意招展,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場景中。
「陛下,此處不可久留,當急行軍馳入宣府,不可耽擱啊……」
「胡說八道,我軍急行數百里,輜重糧草皆未跟上,再繼續急行軍,這些輜重絕對會被劫走,陛下親征,難道是為了給也先送軍械嗎?當然要就地紮營,等待輜重部隊跟上,再說,就算也先追上來了,我大明二十萬大軍,怕他不成?」
「王師傅所言有理,朕意已決,諸卿不必再勸。」
…………
「陛下,將士們掘地三尺,仍未見水源,隨軍攜帶的用水,已經告罄了。」
「報,啟稟陛下,前方急報,懷來衛失陷,麻峪口失陷,我軍輜重部隊被截斷,也先據河以守,已將土木堡包圍。」
「陛下,不能再等了,沒有水源,我們會被困死的,必須突圍。」
「好,就聽王師傅的,何人願意出戰?」
…………
「好消息,陛下,虜賊撤了,趁此時機,我大軍正好突圍。」
「放肆,王振,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蠱惑聖上,陛下,這分明是虜賊的誘敵之計,萬不可冒進啊……」
「已經兩日了,還沒有軍隊來援,再拖下去,軍心必然渙散,眾卿聽命,大軍即刻開拔,丟掉一切輜重,朝宣府方向突圍!」
…………
「看你身份不凡,在大明想來也是個人物,報上名來。」
「你是誰,也先,賽刊王,還是伯顏?叫你們太師來見朕!」
「瓦剌太師綽羅斯·也先,參見皇帝陛下。」
「陛下紆尊降貴,來我營中,實乃蓬蓽生輝,不如,令我大軍,送陛下回宣府如何?」
…………
光陰斗轉,悠悠已是一年。
儘管心中早有準備,但是真正重新登臨到這片土地上,朱祁鎮心中還是無比複雜。
他的眼前,時而是軍容齊整,兵強馬壯,時而是驚慌失措,兵荒馬亂,一幕幕場景,一個個熟悉的人,在他的眼前划過。
最終,歸於沉寂!
「臣于謙,楊洪,內臣舒良,參見太上皇陛下。」
幾道聲音同時響起,總算是將朱祁鎮的思緒拉了回來。
往前一掃,他便看到了于謙等人,拱手作揖,正在朝他行禮,眉頭一皺,朱祁鎮問道。
「你二人怎會在此處?」
口氣當中,甚至隱隱約約帶着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敵意。
于謙拱手道:「臣和楊都督奉詔,前來隨太上皇陪祭土木堡死難官軍。」
話說的委婉,但是熟悉于謙的人都清楚,如果僅僅之是陪祭,他根本不可能穿上這麼招搖的蟒袍,還特意配上儀劍。
這副場景,明顯就是預備着太上皇一旦不來,由于謙來負責主祭!
當然,看透不說透,話說的太明白,誰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這個時候,舒良上前道。
「太上皇,時候差不多了,祭台祭物都已經準備停當,您看,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讓于謙來代祭,終究只是代祭。
如果可能的話,自然是讓朱祁鎮親自來祭奠,是最妥當的。
這一點,舒良和于謙楊洪等人都清楚。
所以,見太上皇來了,他們理所當然的也就當做之前準備代祭的事情不存在。
然而,朱祁鎮卻沒有動,而是將目光死死的定在一個人身上。
楊洪!
對於這個鎮守邊境多年的老將,他曾經無比的信任和重用。
但是,此刻他的目光,卻只余冰冷。
「楊洪?」
朱祁鎮輕輕的將這個名字叫了出來,口氣相當的平靜,但越是如此,周圍人便越能感覺到,此刻太上皇情緒的劇烈波動。
相對之下,楊洪的平靜就是真的平靜,他按劍而立,不卑不亢,應道。
「臣在。」
朱祁鎮忽然笑了起來,抬起手,指着飄在風中的一杆杆軍旗,口氣中帶着質問和悲愴,道。
「楊洪,楊總兵,你看看這些軍旗,他們都是大明的官軍將士,無數英靈在上,你堂而皇之的站在此處,心中無愧嗎?」
土木堡距離宣府城很近,反過來說,就是宣府城距離土木堡很近。
當時,也先大軍圍困土木堡,實際上,明軍並沒有立刻崩潰,而是在堅持了兩天之後,迫不得已才選擇突圍。
這兩天的時間,朱祁鎮一直在等待宣府的馳援。
但是,沒有!
被困在迤北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想,如果當時楊洪出兵攻打也先大軍,腹背受敵之下,或許,戰局便能逆轉。
可惜的是,這位令虜賊聞風喪膽的「楊王」,最終什麼也沒有做。
於是,二十萬官軍戰死,天子北狩,也先大舉入侵,局勢殆危,神器險些倒轉。
這一切,在朱祁鎮看來,楊洪脫不了責任。
面對太上皇的質問,楊洪沒有說話,只沉默的站立着,但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這位老將心中的複雜情緒。
片刻之後,楊洪嘆了口氣,再抬起頭,目光當中卻充滿了堅定。
「臣不知陛下所問之愧乃是何意,彼時,也先舉三路大軍攻我大明,阿拉知院率軍兩萬,駐紮在宣府城外,虎視眈眈。」
「宣府乃邊境重鎮,臣身負重責,一無聖命,二無朝廷令諭,豈敢擅離職守?」
「兵者兇器,戰陣死傷在所難免,戰場之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為將者若沉湎舊事,則終不能成國之良將。」
「排兵佈陣,是為帥者所謀,臣為鎮守將領,盡忠職守,便是本分。」
土木之役時,楊洪當然知道,皇帝駐紮在土木堡,也知道也先圍困了土木堡。
但是,他依舊不認為自己做的有錯。
為將者,在戰場之上,本就是要做出取捨的。
宣府離土木堡近,但是同時,它也是距離京城最近的邊鎮。
要知道,圍困土木堡的,是也先的主力部隊。
面對這樣的兵力,一兩千人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想要形成內外合擊之勢,宣府兵力可能要為之一空。
然而當時,阿拉知院率兵兩萬,駐紮在城外,只要楊洪敢出兵,用不了半日,宣府就會被攻陷。
與此同時,宣府也是大軍歸京的必經之路。
一旦宣府有失,即便救了大軍,也毫無作用,到時候宣府兵力和皇帝大軍匯合,只會讓也先和阿拉知院前後呼應,形成更大的包圍圈。
所以,他在宣府,是為了保證大軍的後路。
更何況,一旦宣府被攻陷,大軍急行軍南下,要不了兩日就能直抵京師。
所以,站在戰略的角度,楊洪知道,自己的選擇並沒有任何的錯誤。
戰場之上,該犧牲的,就要犧牲,為將者如果沒有這種覺悟,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吧!
楊洪一生鎮守邊境,心性非凡,絕不是幾句話語可以動搖的。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楊洪也根本沒有想到,整整二十萬的大軍,連護送太上皇突圍都做不到。
事實上,如果是他來指揮,首先肯定不會紮營土木,就算紮營了,在發現也先合圍的第一時間,絕對是不惜代價的突圍。
而不是守着二十萬大軍,卻空守兩日,等待不知會不會到來的救援。
如果說被圍首日,大軍就傾盡全力突圍,縱然會有所損失,但是保存主力,護送太上皇到達宣府,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可誰能想到,太上皇連這點魄力都沒有,硬生生的將二十萬大軍,斷送在了土木堡。
他做出的決斷,完全符合當時的實際形勢,就連朝廷,都挑不出任何的錯誤,因為不僅是他,換了誰坐在宣府總兵的位置上,也不可能預料的到,二十萬大軍,竟然連突圍都做不到。
該愧疚的,不是他楊洪,而是王振,是寵信王振的太上皇!
楊洪臉色平靜,頭盔上的紅纓隨風而動,右手按劍,目光不閃不避,正對上太上皇,仿佛在說。
他,有何愧?
虎老威猶在,老將煞氣濃。
縱然只是平靜而立,但是楊洪身上噴薄而出的氣勢,依然讓人膽寒。
朱祁鎮沒想到,楊洪竟然能這麼理直氣壯,甚至敢於反過來暗暗的嘲諷於他,心中氣急,但是終究沒說什麼。
眼下,不是再起衝突的時候……
於是,他大步向前,來到祭台下站定,緊隨而來的群臣,按照官階高低,分列其後,肅然而立。
隨行官軍,同樣列陣在祭壇四周,神色崇敬。
大樂起,朱祁鎮拾階而上,一步步的走上圓形的祭台,在早已經擺好的大樂前站定。
與此同時,于謙和楊洪文武分列,緊隨其後,各自在朱祁鎮的兩側後方站定。
祭台之上,舒良早已經早一步在旁侍立,待朱祁鎮站定,便拿出一份早已經準備好的祭文,展開讀道。
「哀維景泰元年九月十日,太上皇帝親至土木,祭戰死官軍曰:古有大兵,天子寶器,血戰沙場,死不旋踵,去年秋,醜虜傲虐,背恩負義,拘我信使,率眾犯邊,有竊神器之意。」
「朕不得已,親率六軍,往問其罪,軍行土木,王振弄權,虜賊肆虐,圍朕於土木,令我大軍幾近覆滅,惟我將士奮勇殺敵,悍不畏死,馬革裹屍,埋骨黃沙,實乃社稷國士矣。」
「朕今既歸,再臨土木,思之國士,哀痛欲絕,肝腸斷絕,血淚沾巾。哀號祭奠,悲痛難陳。黃泉有覺,來品來嘗。」
「嗚呼哀哉!英魂歸來,尚饗!」
北風烈烈,軍旗當風,將舒良洪亮的聲音,卷至九天之上。
早有侍者將備好的檀香遞到朱祁鎮的手裏。
隨即,朱祁鎮持香三拜,將點燃的檀香,插進了香爐之中,然後從舒良手中拿過祭文,放在旁邊的蠟燭上點燃,用力往天上一扔。
整篇祭文隨風而逝,以期能達英靈所在。
這個過程,簡單,但是肅穆!
無數旁邊的官軍將士,望着那篇隨風而逝的祭文,眼中不由泛起點點淚光。
其實,作為普普通通的士兵,他們所求的並不多。
只要自己的犧牲,沒有白白浪費,能夠被自己保衛的國家,被自己保護的人認可,就足夠了!
一陣撲通撲通的聲音響起,無數的官軍將士紛紛自發跪倒在地,一遍遍的重複着。
「嗚呼哀哉!英魂歸來,尚饗!」
起初雜亂,其後整齊,起初微弱,之後聲勢震天,迴蕩不息。
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所有人都用盡了最大的力量,隨着爐中檀香燃盡,聲音方止,所有人都已經淚流滿面。
朱祁鎮就這麼站在祭台上,一言不發的盯着那檀香一點點的燃盡,看着香煙扶搖直上,心中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檀香燃盡,聲勢漸止!
於是,朱祁鎮轉過身,望着神色複雜的于謙,淡然開口道。
「祭禮已畢,朕有一事,需于少保傳信回京!」
于謙到底是于謙,只一瞬間,就從剛剛的情緒之中擺脫出來,拱手道。
「太上皇請吩咐。」
在仕途混跡多年,敏銳的第六感告訴于謙,有事情要發生了。
果不其然,接下來,朱祁鎮臉上浮起一絲哀痛之意,道。
「勞煩于少保代朕轉告聖母,皇帝,京師諸大臣,朕以不明,寵信王振,好戰無道,一意北征,遭天之罰,險令社稷有失,宗廟殆危,二十萬官軍,數百位文武大臣,埋骨土木,此皆朕之罪孽。」
「思之念之,痛徹心扉,有負祖宗之託,萬民之期,玷宗廟,辱國體,實無顏面,再回京師宗廟所在,今朝廷有主,社稷有君,大政安穩,萬民皆安。」
「朕自感罪孽深重,請皇帝賢弟降旨,佈告天下,廢去朕之帝號,令朕歸於鳳陽祖陵,終身不出,以期贖罪,即日起,朕駐蹕宣府候詔,天子聖旨到日,朕即起行。」
什……什麼?
在場所有的人,都感覺自己是不是幻聽了一樣。
就連于謙,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早就預感到,太上皇要做些什麼,但是沒想到,這一次,太上皇竟做的這麼決絕。
這話能接嗎?
當然不能!
聽聽他說的什麼話……
「……請皇帝賢弟降旨,佈告天下,廢去帝號,令朕歸於鳳陽祖陵,終身不出,以期贖罪……」
還是那句話,於國,他是太上皇帝,於家,他是兄長。
休說是下詔將他的帝號廢去,囚於鳳陽,便是日常有所不敬,也會被人詬病。
普天之下,沒有人有這個權力!
至少,明面上不行,有些事情,可以做,但說出來,擺到枱面上,就是錯。
太上皇這麼做,乃誅心之舉!
天子一旦真的「降旨」,便是目無尊卑上下,便是不孝不悌,便是僭越篡逆。
因此,只短短的一瞬間,于謙便跪倒在地,道。
「太上皇恕罪,此詔,臣不敢奉!」
然而,朱祁鎮卻似乎下定了決心,擺手道。
「奉詔與否,隨你。」
「總之,自即日起,朕便在宣府行宮之中,若見不到聖旨到達,朕不會再邁出行宮一步!」
說罷,朱祁鎮不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邁步走下祭台,徑直上了馬車,離開了土木堡,留下了一地神色各異的文武官員。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意識到,朝堂之上,即將有一場巨大的風暴,正在緩緩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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