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殿以來,這已經是朱祁鈺第二次額頭上開始冒出冷汗了。
如果說方才吳賢妃道出皇帝出事的猜測,是因為封鎖皇城動靜太大。
那麼現在,她篤定的這一句話,卻不由得讓朱祁鈺心中大驚。
難不成母妃也是重生過來的?
定了定神,朱祁鈺問道:「母妃何有此問?兒子方才只說了皇上被俘,並未說皇上一定回不來了啊……」
吳賢妃就這麼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朱祁鈺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兒子慚愧,只是不知,兒子是哪裏出了差錯?」
很顯然,吳賢妃已經看穿了朱祁鈺的想法,此刻再多加遮掩,也就沒什麼必要了。
何況,他重活一回,心中有無數可懷疑的人。
但是獨獨吳賢妃,是他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知子莫若母,雖然這些年你並未日日在哀家身邊,但是你的性子,哀家豈會不知?」
吳賢妃幽幽道。
「你是個慢性子,凡事都不會爭先,但認定的事情,自會全力以赴。」
「哀家不知你如何提前得了消息,但是若非你已起了心思,斷不會在這個時候入宮。」
朱祁鈺心頭頓時警惕起來,倒不是對吳氏。
而是對他自己,朱祁鈺細細的想了一番,自己入宮以來的所作所為。
的確,是有些過於張揚了。
並不符合他這些年來一貫低調的作風。
當然,他並不後悔。
前世的時候,他並沒有生這場大病,但是孫太后依舊對他防備的很。
這次他若沒有進宮。
那麼想來,在本仁殿中,孫太后仍舊會堅持冊立太子。
只不過不同的是,他想要監國攝政,是肯定沒戲了。
孫太后完全可以用,郕王大病未愈,連府門都出不得的理由,來取消他的攝政大權。
若沒有攝政大權的話,那一切才真正的會變得面目全非起來。
所以入宮是肯定要入宮的。
不過吳賢妃說的也沒錯,他此刻急急忙忙的入宮來,明眼人恐怕心中都會起疑。
哪怕並無證據,但是朝政之事,本就不需要什麼證據。
只需要知道,最後得利的人是他這個郕王,便足以讓很多人確信心中猜測了。
所幸今天來了吳賢妃這裏,不然的話,若被有心人拿此事來做文章,也是個麻煩事。
朱祁鈺心中轉了幾轉,粗粗有了幾個想法,便暫且擱下。
此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他這次來見吳賢妃,原本沒有太多的想法。
只是想着接下來這些日子監國攝政,必要忙碌起來,所以來和她老人家交代一聲。
順便看看,能不能讓她老人家幫忙關注些宮中的情形。
但是現在看來,母妃似乎也並非他印象當中,那個凡事只會退讓,性格懦弱的母妃。
既然如此,那原先的想法便要變一變了。
朱祁鈺整理了一下語言,坐直身子,臉上湧起幾分認真,道。
「既然母妃發問,兒子便斗膽妄言。」
「此事雖未有詳細軍報到京,但是既然連皇上都陷入賊手,想必大軍已經損傷殆盡。」
「那也先以十萬之數,力敗我二十餘萬大軍,勢必氣焰大漲。」
「反觀我方,京師戍守官軍如今剩餘不過七八萬,勉強守衛京師尚且困難,更無力反擊。」
「因此,斷不可能以勢相壓,救回皇上。」
「若強取不行,便只能議和。」
「但是設身處地,若兒子是那也先,手中握有這麼一張利器,必然會提出種種苛刻的條件。」
「所以兒子大膽猜測,此次能守好京師便是萬幸,想要救回皇上,實在是困難之極。」
聽分析了這麼一大通,吳賢妃也蹙起了眉頭。
她認真的打量了一番自家兒子,便如剛剛朱祁鈺打量她一般。
片刻之後,吳賢妃方才嘆道。
「先前哀家只是疑心,但如此一番話,若非事前對朝局事務深有體悟,恐怕說不出來。」
「這數年你不在哀家身邊,哀家竟不知,你也生出了這等心思。」
朱祁鈺低下頭不說話。
前世的他,的確不曾對皇位有過任何的肖想。
只是命運無常,生生將他推上了那個位置。
但是如今……
無論是為了大明朝的未來,還是為了他在意的那些人,他都不得不去想。
前世已經證明了,他即便什麼都不做,也最終會被推上那個位置。
那麼如今,他便只能提前爭取。
這樣才或許有那麼一絲機會,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改變大明朝的命運。
只是這些話,他無法對吳賢妃說。
倒不是不相信她,而是這件事情太過匪夷所思,加上有些地方,前世和如今都略有不同,讓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確定。
所以就讓吳賢妃,將他當成一個野心家吧!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於是,朱祁鈺緩緩抬起頭,雖無言語,但是目光當中卻帶着無比堅定的光芒。
吳賢妃愣怔地望着自家兒子。
就在前一刻,她隱隱覺得朱祁鈺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
說不清道不明。
但是卻多了幾分磊落。
她不知道在這短短的片刻內,自己的兒子心中閃過了什麼念頭。
但是她清楚地明白。
自己攔不住他!
既然如此,那便做吧!
是非成敗,他們母子二人生死共擔便是。
只是在臉上,吳賢妃卻不露分毫,幽幽道。
「罷了,你們老朱家的血脈裏頭,就藏着不甘人下的種子,隨你便罷。」
朱祁鈺暗暗鬆了口氣,看來勉強算是矇混過去了。
既已下定了決心,吳賢妃便認真思量起來,起身踱了兩步,繼續道。
「你既執意要如此,哀家也隨的你。」
「只是你若要窺探那個位子,第一要緊的,便是不能讓皇上回到京師。」
「你方才所說的理由,雖然成立,但是遠遠還不夠。」
「別忘了這京師當中,依舊是太后主掌大權,京營,禁軍,錦衣衛,皆被太后一手掌握。」
「而太后,必定是傾盡全力,要迎回皇上的。」
「所以……」
朱祁鈺已經數不清楚,這是第幾次,他被母妃的表現而震撼了。
頭一遭猜出皇上遇難,能解釋成是封鎖皇城動靜太大。
緊接着猜中他的心思,也勉強能解釋成,知子莫若母,加上他一時不慎,在吳賢妃面前露了口風。
但是這一番話說下來,邏輯嚴密,心思慎深。
絕非一個普通的深宮婦人應該有的表現。
自己這位母妃,到底有多少事情瞞着他……
見朱祁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吳賢妃一陣好笑,道。
「往日裏,你性子太過懦弱,不是做大事的料,這些話對你說了,只是徒增煩惱,可如今我既知你心有此意,自當全力而為。」
話雖如此,但這般對局勢洞徹透析的眼光,讓朱祁鈺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事情。
外間一直都有傳言。
說吳氏並非是良家女子入宮,而是被漢王謀反株連的犯官之女,因被牽連,被充入後宮為奴。
後來機緣巧合,誕下皇子,方被晉封賢妃。
對於這種說法,他一直都嗤之以鼻。
雖然對於他的外祖家,吳氏提起甚少,但是宮中案卷記載,乃是選秀入的太孫府,這是有據可查的。
外頭那些傳言,朱祁鈺一直以為,是孫氏為了打壓他們母子,而造的流言。
但是如今仔細想來,卻未必如此。
無論是前世今生,孫氏在後宮當中,都是佔據上位,沒有必要用這等見不得人,而且容易拆穿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雖然宮中有案卷。
但是自他有印象以來,吳氏便已在宮中,位居賢妃。
正常來說,到了妃位的的後宮嬪妃,家人都會受到恩蔭。
雖然說位階高低各有不同,但是總歸是有的。
但是唯獨他的母妃,家中沒有任何恩蔭。
若說是父兄皆早亡,也可追授,但是無論是前世今生,都沒有!
而且每每提起娘家,母妃總是語焉不詳,問的多了便十分感傷。
時間久了,朱祁鈺便也不再提起。
如今想來,若非是有那麼一段不堪的過往,母妃對於自己的娘家,豈會隻字不提?
若非是經歷過如此驟起驟落的大風大浪,又豈能在種種變故之中安之若素?
若非是……真的曾見識過腥風血雨,皇權之爭,又豈會對局勢看的如此通透?
一念至此,朱祁鈺甚至懷疑,父皇當年和母妃的相識,真的是意外的巧合嗎?
種種念頭從心中滑過,越發讓朱祁鈺覺得,自己的母妃不簡單。
不過一抬頭,看見吳氏略帶憂慮的目光。
朱祁鈺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笑。
自己還真是皇帝當久了,什麼事都習慣多想。
不管母妃的出身到底是什麼,他只需知道,吳氏是他的母親。
前世今生,唯一的母親。
他落魄時,將他安然護佑長大。
他風光時,默默在後宮為他感謝老天。
他懦弱不堪大用時,她便隨他斂去鋒芒,安穩度日。
他長劍出鞘,踏上一道兇險之路時,她也亦與他同進同退。
既然如此。
她是誰,她有什麼樣的過往。
又有什麼打緊的?
他只需要知道,這是他的母妃,是他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可以託付身家性命的人!
這一路上,會有許多的兇險。
但,也會有許多,值得相信和守護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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