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楓丹白露宮的聚會落下帷幕之後,當天蕭邦與普希金的爭論,也很快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歐洲各地的輿論場。
兩個人的激情、兩個人的論點,都有着各自的擁躉,圍繞着波蘭未來的命運,歐洲的知識分子也進行着激烈的爭論——它究竟是應該成為一個自由獨立的國家,還是應該遵照維也納會議的安排,成為沙皇又一塊被征服的戰利品?
然而,他們的爭論其實已經毫無意義,因為現實正在以最殘酷無情的方式,向世人給出一個答案——無論喜歡不喜歡,鮮血和利劍才是領土歸屬的最終依據。
從1830年末波蘭人趁着法蘭西大亂的鼓舞藉機起義開始,大半年已經過去了,就在這漫長而激烈的交鋒當中,無情的俄羅斯鐵蹄,以完全可以忍受的代價,一步步將戰線向前推動,向着波蘭的心臟華沙推進。
它的腳步可以被延緩,可以被推遲,但是最終,卻還是如此勢不可擋。
在整個歐洲的冷眼旁觀之下,波蘭的反抗正在迎來自己的尾聲。
對往後的歷史學者們來說,這一場血腥的廝殺和鎮壓,只是1830年那一場大戲的「加長賽」,既不引人注目,也沒有多少新意;然而對身處其中的人們來說,卻有着太多太多痛徹心扉的憤怒,以及無力回天的無奈。
對年輕的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來說,沒有什麼比親眼目睹一場滅頂之災更讓人沮喪的事情了,尤其是,遭遇到這一場災難的,還是他從小長大的國度、以及他所熟知的親朋好友們。
可是痛心歸痛心,他只能一邊在心裏默默為自己熟悉的人們接下來的命運祈禱,一邊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四處奔走,完成他的異母兄弟安排的任務。
隨着沙皇的軍隊浩浩蕩蕩地越過維斯瓦河,華沙面向東方的最後一道天然屏障已經消失,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沙皇的軍隊了,而很明顯,他們不會再給波蘭人任何喘息機會,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向華沙衝過來。
也許是幾天後,也許是一兩周後,但是總之華沙的命運已經被註定。而且,這座城市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面對這個現實,一部分人憤怒而且絕望,一部分人則徹底麻木不仁,而他們最後的精力,就只能用來討伐自己眼中的「賣國賊」了。
在最近這段時間,華沙發起了多次的騷亂,一些已經徹底瘋狂的民眾上街示威甚至打砸搶,抗議新政府的無能和失敗,一些華沙市民甚至沖入監獄,對關押在那裏的因為作戰不力而被指控叛國罪的囚犯進行私自審訊,然後將其絞死,共計數十人被殺。
而另一些人,則認為起義本身就是一件蠢事,是自取滅亡,因此他們強烈要求儘快向沙皇投降,避免華沙遭遇更大的災難。
按理來說,「大難臨頭」的現狀,會促進所有人同仇敵愾的團結,但是現實卻往往完全相反,當看到絕望的未來之後,絕大多數人會互相爭吵,甚至會互相激烈地廝殺,只為了在滅亡之前能夠發泄心頭積累的仇恨。
亞歷山大現在面對的就是這種末日來臨的氣氛,他既不想參與進去,也不能改變任何東西,他只能夠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事態的發展,並且等待最終審判的降臨。
而這一天也很快就要到來了。
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呆在自己的屋子裏就能夠聽到遠處傳來的零星槍炮聲,這些槍炮聲,對華沙市民們來說也意味着末日的鐘聲。
他打開窗戶,看了看東方,遠處的地平線上現在還是非常平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空氣也一如既往的平淡,不帶絲毫血腥味。
但是,他們已經來了……
曾經他還以為自己在此刻會很憤怒或者很焦躁,但是當真正面對這一刻的時候,他卻有着異樣的平靜。
哪怕最壞的結果,在心裏早已經有預期的時候,也不會讓人感到震驚。
但是,這一場戲劇還有一個該死的尾聲。
在華沙,還會有一場戰鬥。
就算大多數人都已經絕望甚至「躺平」,總還有一些人會進行抵抗的。
而這些抵抗的人當中,肯定會有他曾經的好朋友安東尼。
他已經幫助很多人離開華沙流亡法國了,但是唯獨安東尼,明明可以得到自己的幫助,卻堅定地拒絕了這樣的「優待」,頑固地堅持留在華沙,進行他自己也明知道毫無希望只會白白送命的抵抗。
以他對好友的了解,既然俄羅斯人已經打過來了,那麼可想而知,他一定會不會逃跑,而是會選擇履行諾言,拼盡全力抵抗。
一想到安東尼接下來的命運,他原本平靜的心,就不免又有些糾結了。
他時而希望安東尼得償所願,像個烈士一樣死去;但時而又希望他只是負傷,或者乾脆投降,至少能顧保住一條命。
但是在內心深處,他知道,最終只會有一種結果。
就在亞歷山大暗自沉思的時候,他聽到的槍炮聲越來越密集了,而在樓上看去,遠處遙遠的地平線上,開始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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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黑點正在以緩慢的速度,向着華沙涌了過來。
他甚至好像能夠看到領頭一馬當先的那些哥薩克騎兵,聽到密集的馬蹄聲和他們腰間佩戴的馬刀咯吱作響的聲音——當然,這只是他的幻想罷了,但很快應該就會變成現實。
隨着俄軍的逼近,華沙城外前沿陣地的起義軍紛紛開火,暫時算是遏制住了俄軍前進的腳步,但是在短暫的停頓之後,跟上前沿部隊的俄軍炮兵,開始向着波蘭人的陣地傾瀉炮彈,這些炮彈還有許多在尖銳的呼嘯聲當中落入到了華沙城內。
隨着炮彈不斷的落下,雖然受到轟擊的只是華沙城內一小部分區域而已,雖然並沒有帶來多麼慘重的傷亡,但是卻讓這種末日的恐慌氣氛更增添了幾分,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秩序,這下幾乎徹底崩潰。
有少部分人在街上和已經關門的商店當中偷竊和搶掠,甚至還有人在犯罪之後縱火來掩蓋罪證,而大部分市民則緊閉門戶,瑟瑟發抖地呆在家中,等着在一切塵埃落地之後,重新成為沙皇的「順民」。
堅定的抵抗者,反而成為了其中的極少數。
亞歷山大雖然對此感到很悲傷,但是他卻也非常理解人們的選擇——在生死關頭,你不能指望每個人都是勇士,無論剛開始革命的時候他們多麼慷慨激昂,到了真正要面對炮火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只會本能地退縮和畏怯。
如果我還是一個波蘭人,如果我參加了起義,那麼我能夠在這個時候繼續堅持抵抗嗎?他捫心自問,但卻又無法得出答案——
但是現在,這個問題他也無需找出答案,因為他不再是波蘭人,他有着最好的「退路」。
而此刻,就是走上這條退路的時候了。
在隆隆的炮火聲當中,他帶着幾個隨從一起,悄悄地離開了混亂的街道,穿過了一片死寂的城區,悄悄地溜出了華沙城。
華沙很快就要經歷戰火的洗禮,為了自己的安全,他不能留在這座城市當中。
按理說來,此時華沙已經戒嚴,各處的街道都有士兵在把守,普通人是無法離開的,但是亞歷山大一行人手裏有自己的外交護照和華沙政府簽發的通行證,所以一路上居然也暢通無阻。
這段時間以來,亞歷山大幫助許多官員的親人流亡出國,因此他也獲得了相當多的回報和優待,即使在這個危險混亂的時刻,他還是獲得了應有的保護。
在離開華沙之後,他們一行人並沒有向西逃亡到廣袤的鄉村當中,而是悄悄地向東行進,尋求另外一邊保護。
作為法國的外交使節,在這個兵荒馬亂、社會秩序即將完全崩潰的時間點上,儘早投奔到俄羅斯一方尋求保護,反而會讓他更加安全——反正波蘭全境都很快會被俄軍佔領,早點投和晚點投都一樣。
在華沙城外的曠野當中,亞歷山大矗立在原地,回首眺望了這座古老的城市,仿佛是在為它接下來不可避免的命運而默哀。良久之後,他才重新帶着人繼續向東走去。
這一次,他的隨從打出了白旗,以避免被誤傷。
而他們沒有前進多久,就碰到了一群斥候騎兵。
這些騎兵騎術精良,相貌粗野,頭上還戴着厚厚的氈帽,嘴裏說着亞歷山大聽不懂的呼喝,然後將亞歷山大一行人給圍了起來。
而他們也沒有進行任何抵抗,只是舉着白旗,並且示意自己是外國使節。
看到他們沒有任何敵意,騎兵們勒住馬頭,沒有抽出馬刀,有一個留着大鬍子的大漢翻身下馬,然後走到了亞歷山大面前,嘴裏還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話。
亞歷山大一句話也聽不懂,但是他還是鎮定地向對方頷首行禮,然後將自己手裏的證明文件交給了對方,並且表示要尋求保護。
騎兵看了一眼文件,亞歷山大也分不清他到底看不看得懂,對方也沒有再說什麼,而是粗魯地用手比劃着示意他們跟着自己走。
看來安全了……亞歷山大鬆了一口氣。
他也沒有作出反抗,跟着對方的騎兵慢慢地往前走,然後進入到了俄軍的陣線當中。
一路上,他看到許許多多穿着綠色制服的俄軍步兵,還有穿着披風的驃騎兵,人數之多幾乎一眼看不到盡頭。
這就是即將又一次毀滅波蘭的大軍了。
還沒有等亞歷山大過多感慨,他們被押送到了一位穿着近衛軍制服的軍官面前。
也許是因為近衛軍軍官往往出身貴族的緣故,相對於一路上碰到的粗野的士兵,他的相貌和舉止都顯得更加文雅一些。
軍官拿過亞歷山大的文件,然後仔細地看了一遍。
「法國人?」他用流利的法語問。
雖然表情嚴肅,但他的臉上也看不出多少敵意,只有一種碰到新鮮事的好奇。
從他的臉上,也沒有任何驚慌,只有屬於註定得到勝利一方的洋洋得意和寬宏大量。
「是的,我是法國派駐華沙的使節,我希望暫時得到得到貴國的保護。」亞歷山大法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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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會保護外國使節的,並且給予您應有的生活待遇,如果您真是外國使節的話。」軍官懶洋洋地回答,「但你需要告訴我你們的姓名,我需要報告給上級。」
「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亞歷山大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軍官先是有些驚訝,因為這位「法國使節」明顯有一個波蘭姓氏,但是很快,他又好像想到了什麼,接着睜大了眼睛,瞪着亞歷山大。
他的視線里沒有恐懼和敵意,倒是有一種逮到了獵物的興奮。
「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他重複了這個名字,然後大笑了起來。「哈哈哈……我明白了,很高興見到您。」
接着,在亞歷山大錯愕的視線當中,他走到了其他幾位近衛軍軍官面前,然後小聲對他們說了些什麼,然後還對亞歷山大指指點點。
這些軍官們也立刻興奮了起來。
「拿破崙!」
「拿破崙!」
他們紛紛高喊着這個名字,越喊越是興奮。
這時候亞歷山大才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原來,這位貴族軍官知道自己的身份(雖然好像這也是人盡皆知的「秘密」),然後就和自己同僚慶祝大夥俘虜了一位「拿破崙」。
對俄羅斯人來說,顯然這個名字帶有着太多的含義。
隨着時間的流逝,俄軍當中的騷動越來越大,甚至有不少人跑過來偷偷遠望着亞歷山大,仿佛是在藉此一睹拿破崙的風采——或者說,了卻當年沒有在別列津納河邊活捉拿破崙的遺憾。
亞歷山大努力讓自己保持着鎮定,一言不發地看着前方,以免惹人恥笑。
不管怎麼樣,至少現在他是外國使節,俄羅斯人不會拿他怎麼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剛才那位近衛軍軍官重新跑了回來,然後將他的文件都還給了他。
「伯爵先生,抱歉讓您久等了……您的使節身份已經被確認,接下來您會得到應有的保護。」他以非常禮貌的語氣,對着亞歷山大說,「現在,請跟我來吧,我們的元帥閣下要見您。」
喜歡雛鷹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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