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勇醒過來的時候,樂陵的戰事已經告一段落。
這位足足昏迷了兩天的千戶,睜開眼睛的第一眼,就看到一個一身裘衣的年輕人,坐在自己床邊。
看清楚這個年輕人的面龐之後,他只迷糊了一個瞬間,便立刻清醒了過來,掙扎着就要坐起來,剛要坐起來,兩天水米未進,還是耗空了他所有的體力,幾乎再一次暈倒在床上。
「沈…」
「沈公…」
他喉嚨里,似乎已經完全乾涸了,幾個字說的,聲音沙啞到了極點。
沈毅見他醒了過來,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回頭看向一旁的隨軍大夫,欣慰道:「總算是醒了,快給弄些水來!」
很快,有人端水過來給這位千戶餵下,整整一碗水下肚之後,高勇躺在床榻上,面色恢復了一些紅潤。
沈毅坐在他床邊,微微搖頭道:「大夫說,你若是三天之內醒不過來,便永遠沒有辦法醒過來了。」
「好在你命硬,扛了過來。」
似乎察覺到高勇的疑惑,沈毅繼續輕聲說道。
「方才有人報我,說你可能要醒了,我就過來瞧一瞧。」
高勇兩隻眼睛盯着沈毅,目光中包含着無數話語。
沈毅與他對視,也知道他現在最關心什麼,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靜靜的說道:「樂陵守軍,原兩千六百八十人。」
「昨天統計上來的數目,只餘三百七十餘人尚有戰力。」
「餘下輕傷二百多人。」
「重傷四百餘人。」
樂陵守軍退守樂陵縣城的時候,尚有一半戰力。
剩下一半戰力的意思是,還有一半人可以上陣,但並不意味着另一半就是死絕了,事實上另一半大多只是受傷。
也就是說,一直到退守樂陵的時候,高勇所部,其實還有大半是活下來的。
但是樂陵守城戰一天之後,如今哪怕是僅僅計算活着的,剩下的也不足一千人了。
這種慘烈的戰損比,在整個淮安軍的作戰史中,都是罕見的。
高勇躺在床上,用兩隻眼睛看着沈毅。
他虎目含淚,但是緊咬牙關,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因為這裏是傷兵營,有很多人在,不管高勇心裏有多少話想說,在不該說話的地方,不該說話的時候,他都不會說話。
沈老爺面色平靜,繼續說道:「樂陵一戰中,北齊攻城的五千人,以及附近的數千兵力,陣亡超過三千,如果把傷兵計算在其中,傷亡加在一起,估計有六七千人。」
這個數目很是驚人,但並不完全是用樂陵守軍的傷亡換來的。
沈毅帶來的援兵,在圍剿的過程中,也有一部分傷亡,只是與齊人的傷亡不成比例罷了。
說完數目之後,沈毅沉默了好一會,然後站了起來,看向高勇,開口道:「你先吃點東西,歇息歇息,我一會兒再來找你。」
說罷,沈老爺起身離開,沒有什麼猶豫。
樂陵之戰雖然暫時告一段落,但是北邊的齊人還在朝着樂陵一帶集結,沈毅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沒有時間在這裏耽擱太久。
到了當天夜裏,忙完了差事,處理完了所有文書的沈毅,再一次來到傷兵營里,此時的高勇,已經一個人獨自待在一個帳篷里。
而且精神,也恢復了很多。
沈毅讓人點了燈,然後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開口笑道:「大夫說,高將軍的傷勢,正在慢慢好轉。」
高勇這個時候,所有的意識都已經清醒了。
他努力坐了起來,對着沈毅低頭道:「沈公,您不必向末將分說什麼,有前兩天的戰果在,就是樂陵守軍死絕了。」
他看着沈毅,目光堅定:「也是值得的。」
「不是向你分說。」
沈毅揉了揉自己有些脹痛的太陽穴,緩緩說道:「樂陵這一次,有近千兄弟活了下來,撇去重傷的不提,剩下也有五六百人,是能夠恢復戰鬥力的。」
「將來,應該大部分還會留在軍中,話不說開,大家心裏還是會留疙瘩。」
「我沒有精力去跟他們一個一個解釋,只能來跟高將軍說。」
沈老爺說到這裏,先是頓了頓。然後繼續說道:「三天前,我率部從濟南城抵達樂陵附近,距樂陵還有四十里的時候,大概摸清楚了樂陵的現狀。」
「當時如果我全力趕到,樂陵應該不會被圍住,但是殺了我近半樂陵守軍的齊人,會很輕鬆的退去,不太可能留得住他們。」
「第二個選擇,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沈毅靜靜的說道:「我下令軍隊緩行,到入夜之後,開始穿插到樂陵縣城的兩翼。花了差不多六七個時辰的時間,抵達了預訂的位置。」
「之所以這麼打,不是因為高將軍所說的值或者不值。」
「我從不拿淮安軍將士的性命,與齊軍將士的性命作比較。」
「選擇這麼打,是因為樂陵這裏打的苦一點,能留下一大部分齊人,將來淮安軍將士就能少死很多人。」
高勇雙目含淚:「末將是抗倭軍時候就跟着您的,末將從沒有懷疑過您。」
「你能想的明白就好。」
沈毅頓了頓,走到他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開口道:「這一仗,樂陵守軍打的極好,此戰得勝,高將軍以及高將軍麾下,都是首功。」
他看向高勇,繼續說道:「有此大功,我會上報朝廷,在樂陵建樂陵衛。」
「高將軍好好養傷,等傷好之後,便以樂陵守軍殘部為骨架,再填充新兵,組建樂陵衛。」
一衛是五個千戶所,組建樂陵衛的意思就是,高勇會從一個「資深」千戶,一躍成為指揮使級別的高級將領。
雖然他這個指揮使,並不像淮安軍里類似劉明遠那種指揮數萬人的實權指揮使,但是領五千人,已經可以算得上淮安軍中的高級將領了。
而且不止是他一個人。
如今樂陵守軍,存活下來的只剩下三成,能夠繼續從軍的可能連兩成都沒有,以他們為骨架建樂陵衛,基本上都是原地升一級乃至於升兩級。
也算是沈毅,給樂陵守軍的一些補償了。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編制被打殘,再重新建制的情況,對於倖存下來的將士們而言,幾乎是軍中升遷最快的途徑了。
高勇瞪大了眼睛,幾乎說不出話來。
沈老爺站了起來,背着手向外走去:「這件事,我只分說這一回。」
高勇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低頭含淚:「沈公苦心,兄弟們都是理解的。」
沈毅沒有再回頭。
他事情,是很多的。
這會兒,他住在樂陵縣城裏,回到了自己的書房裏之後,三個將軍,已經在書房裏等着他了。
分別是北伐西路軍的將軍張練,禁軍魏雄麾下的將軍彭先,自己沈毅中軍衛營的統領周懷。
這三人當中,前兩位都是從濟南調兵的時候,各自軍隊的負責任,不得不提的是第三位。
早在抗倭軍時期,就有一支衛隊,護衛着沈毅的安全,當時這支衛隊裏最能打的是朱鎮,而能夠協調衛隊,有足夠指揮能力的,就是周懷了。
從抗倭軍到沿海都司再到後來的淮安軍,沈毅衛隊的規模一擴再擴,到如今已經成了衛營級別,主事之人,一直是周懷,從來沒有變過。
他或許沒有凌薛蘇三人戰功彪炳,但是卻是最不會出錯的人,也是沈某人親信之中的親信。
三個人見到沈毅之後,前兩個人紛紛低頭抱拳:「侯爺。」
周懷也是低頭抱拳,直接說道:「侯爺,前線追擊已經結束,齊人脫離了戰場。」
「不過根據情報,這一趟來的,只是北齊的先鋒軍。」
「後續。北齊很在樂陵這塊地方投入的兵力。」
「可能會超過兩萬人,甚至是兩三萬人。」
沈毅聞言,微微皺眉。
他並沒有從濟南帶出來太多人。
因為濟南的兵力,還要給前線的主戰場做兵力供應,他分別從西路軍,禁軍,調了五千人出來,加上自己的中軍衛營,一共是一萬五千人。
沈某人摸着下巴,認真考慮了一番,然後開口說道:「三位,如果齊人真有兩三萬人,本來咱們的兵力是不太夠的。」
「不過這幾天,狠狠咬了齊人一口,兵力就突然夠用了。」
「齊人想要從樂陵這種軟的地方下手,打開一道通往山東的缺口。」
「咱們既然到了這裏。」
沈毅看着三個人,緩緩說道:「未嘗就不能把樂陵的軍隊,變成一根尖刺,狠狠扎進齊人的拳頭裏。」
他環視眾人。
「這一回,我親自領兵,親自指揮。」
張練與彭先對視了一眼,都沒有說話。
周懷直接低頭抱拳。
「有侯爺在,齊人哪怕是十萬大軍,也不值一提。」
沈老爺瞥了一眼這廝,沒好氣的說道。
「少拍馬屁,讓兩位將軍笑話。」
張練與彭先都低頭抱拳,笑着說道:「侯爺能帶出凌將軍,蘇將軍,薛將軍這些當世名將。」
「親自出手,一定橫掃胡齊。」
「末將等…」
他們都恭敬低頭。
「若是能學得一二,便終生受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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