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宋璟大步走出來,昂昂然地抗議道:「陛下,張昌宗即便曾經對陛下說過這件事,可他卻未曾首告術士李弘泰妄言,以致李弘泰於事發三日之後,還能從容逃離長安,此舉分明是張昌宗心存僥倖,預留藉口。依律,他依然有罪。」
「陛下!」
大理丞封全禎也跳了出來,高聲叫道,「由此觀之,張昌宗之所謂自首,實為形勢所迫,並非他的本意,且謀反大罪,禍在社稷,也不宜施用自首原宥的規矩。張昌宗如此大逆不道,不伏大刑何用國法耶?」
「陛下!」侍御史周利用挺身而出,朗聲說道:「張昌宗有罪不究,必縱容天下宵小為禍啊!」
監察御史馬懷素隨即跟出來,聲音朗朗地道:「張昌宗承恩背義,陰謀叛逆,理應處以大辟之刑。」
這些人一個個地跳出來,就連武則天也倏然變色。
高高在上的皇帝並非沒有任何畏懼,她高居於九重宮闕之內,這個天下她是要靠這些大臣們才能施加影響的,如果所有的大臣都反對她,她自然而然地會感到恐懼,她沒有辦法一下子就斬斷所有的手足。
即便是皇帝,再生能力也沒有那麼強、那麼快,也不可能馬上就找到一批合適的人選取而代之。可她依舊要保張昌宗,這已不僅僅是因為她對張昌宗的寵愛了,而是關乎她的威嚴,關乎她不可動搖的權威。
可是令她感到悲哀的是,雖然在她有意縱容之下,二張似乎掌握了極大的權力,擁有了包括眾多宰相在內的門下,這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跳出來為他們說話,這兩個只懂得風花雪月的小情郎比起薛懷義那個粗漢都不如,薛懷義赴死時至少還有兩個忠心耿耿的弟子陪在身邊,與他共赴黃泉。
武則天不好強硬地拒絕這麼大臣的進諫,她還想努力維持她公正的明君形象,於是她把目光投向宰相楊再思,楊再思會意,只好硬着頭皮走出來,肅然道:「陛下已經知道了,你們先退下吧,如果陛下有進一步的指示,本相會傳達給你們!」
宋璟冷冷地道:「聖天子與我近在咫尺,我要親自聆聽天子的吩咐,就不勞你楊內史代為宣敕了!」
楊再思臉色一僵,他沒想到宋璟連他這個老宰相的面子都不給,朝堂上已經鴉雀無聲,文武百官都摒住了呼吸,靜靜地觀察着天子的反應。
武則天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努力想要看清眾大臣的神情與臉色,可她眼前一片片模糊的陰翳閃過,什麼都看不清。
武則天覺得胸口沉沉的,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她不知道再繼續下去,會不會當場暈厥,她只知道,無論如何她都要堅持住,如果她今天暈倒在御座上,那對她的權威將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沉重打擊,她多年以來樹立的無上威望將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
「既然眾卿堅持昌宗有罪……」
武則天抿着嘴巴,用大家不甚注意的動作緊緊地呼吸了幾下,她已經有些窒息了:「那麼,韋承慶,你就把張昌宗移交御史台,由宋中丞覆審吧!」
武則天說完這句話馬上站起身來,內侍急忙把拂塵一揚,高宣道:「退朝!」說罷急急趕上去,攙住了武則天。
群臣沒有像以往一樣,高呼「恭送陛下」,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兒,靜靜地看着那個老邁的婦人,邁着艱難的步伐,被內侍架着,緩緩挪向後宮,他們的目光變得極其複雜,他們忽然發現,原來他們心目中至高無上神明一般的人物,也有退讓低頭的時候。
一個念頭不約而同地閃現在許多人的心頭:「女皇的時代,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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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武則天畢竟是武則天,她十三歲入宮,從一個小小的才人,和蕭淑妃斗、和王皇后斗、和長孫無忌斗、和上官儀斗、和她的丈夫、兒孫、以及忠於李唐的無數文臣武將們斗,一直斗到今天,從一個才人、從一個女流,一直攀到帝國至高無上的地位,她是不會輕易認輸的。
今日在朝堂上她之所以低頭,是因為驟臨劇變,她極度衰老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了那麼強大的精神衝擊,如果當時再僵持下去,她必定會當場暈厥,而皇帝在群臣的進逼下當場暈厥,將迫使她還能掌握的力量也會立即另尋出路,她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武則天被攙回後宮,馬上召來御醫用藥診治,而御史中丞宋璟則於退朝之後,立即糾纏住了韋承慶,他要馬上把張昌宗押送到御史台。
韋承慶自然不願輕易就把張昌宗交出去,他拖延着,一直拖到傍晚,也沒等到武則天進一步的旨意,眼看就要散衙下值了,他實在沒有理由繼續拖下去,這才不情不願地把張昌宗交給了宋璟。
天色已晚,宋璟也沒辦法挑燈夜審了,相關的一干人證都是王公大臣,他不可能把這些人深夜請到御史台,於是把張昌宗關入大牢,以候明日再審。次日一早,宋璟就把張昌宗押上大堂,親自審理。
張昌宗無比絕望而恐懼,他以為武則天已經拋棄了他,當他被押上大堂的時候,臉色蒼白,雙腿發抖,完全沒有了原來的囂張氣焰。
宋璟神色莊嚴地坐定,傳令開審,然而他剛剛法律程序驗明張昌宗的正身,還未及下令傳召各路證人,武則天的反擊就開始了。
這次百官逼宮的行為對武則天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她衰老的身體承受不了這麼沉重的打擊,她病倒了,但是經過一夜的治療,用了一株五百年以上的老參滋補元氣,次日清晨的時候,她的精神體力恢復了許多。
於是,她虛弱而冷靜地下達了第一道命令,隨着她的這道命令,一名中官率領八名內侍突然出現在御史台,在他們身後,則站着十六名內衛武士。
中官徐徐展開中旨,用矜持而倨傲的語調高聲宣佈:「特赦!皇帝陛下決定,寬宥張昌宗犯下的一切罪行!宋中丞,請立即交出鄴國公!」
說罷,不待宋璟有所反應,他就把手一擺,兩個身高力大的內侍衝上去架起張昌宗轉身就走,宋璟自案後站起,目瞪口呆。
特赦,自有史料傳下的夏朝時代就有了,這是君王的特權。特赦權即便到了現代依舊保留着,儘管幾千幾百年來,幾乎從來沒有一個君主動用過這項權力,但它一直在律法中保留着。
它,是完全合乎法律的!
宋璟和滿朝文武不是口口聲聲以法律為依據麼?好!你們要鬥法,我武媚就和你們鬥法!作為皇帝,我有特赦權!我不能阻止你們判定張昌宗有罪,但我有權赦免他所有的罪,哪怕是必死之罪!
宋璟沒必要再審下去了,因為他哪怕是給張昌宗把十惡不赦之罪全都編排到身上,武則天一樣可以利用皇帝的這項終極大殺器,把他全部的罪行予以赦免。武則天的反擊由此開始,依舊充滿武氏特有的戰鬥風格,霸道!凌厲!
而這,還只是武則天反擊的第一拳!
「我該馬上用刑的!我該把他提上大堂就立即杖死!如此最多也不過是個施刑不當,只要能除此奸佞,宋某何懼前程!」直到那中官帶着張昌宗揚長而去,宋璟這才反應過來,痛心疾首地捶着書案放聲大呼。
張昌宗雖只在獄中待了一夜,卻已弄得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回到奉宸監後,他和張易之哭訴了幾句,就被張易之催促着去沐浴更衣,隨後領着他去向天子謝恩。到了長生院,兩人沒敢像以前一樣登堂入室,而是先令內侍傳報。
臥室裏面,武則天早晨的時候清醒了一陣,後來又開始頭痛噁心、胸口悶塞,剛剛召御醫用藥施針,沉沉睡去。昏睡中的武則天,嘴角還不時痙攣一下,婉兒和符清清兩位內廷最重要的女官侍立左右,看着武則天的狀況,暗生憂慮。
儘管對於武則天的種種行為婉兒都不敢苟同,但是兩人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麼漫長的歲月,即便武則天是殺害她的祖父和父親的兇手,可那時婉兒尚是襁褓中的一個嬰兒,對父祖並沒有什麼感情,眼見武則天衰老若此,她的心底還是有些淡淡的憂傷。
一名內侍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對婉兒耳語幾句,婉兒點點頭,轉身走出武則天的寢宮。張易之和張昌宗一見婉兒,馬上快步迎上來,婉兒道:「聖人身體不適,剛剛睡下,現在不能吵醒她。五郎六郎,你們不用擔心,聖人對你們,是絕對信任與維護的。」
婉兒頓了頓,又對張昌宗道:「陛下睡前曾說,如果六郎回來了,請你去宋中丞府上一趟,感謝他高抬貴手。」
張昌宗勃然道:「明明是聖人救我,那宋璟唯恐我不死,他哪有高抬貴手?他……」
張易之拉了拉他的衣袖,對婉兒點點頭,道:「是!易之這就陪六郎一起去。」
稍一沉默,他又悽然嘆道:「我兄弟二人從無野心,為何百官偏要視我們如眼中釘呢,但願這次……宋中丞肯接受我們的誠意,我們……我們與人無爭,只想好好活着而已……」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了。
傍晚的時候,張易之和張昌宗回來了,兩人回宮後,馬上又趕到武則天的寢宮,武則天此時已經醒過來,聽說他們回來了,便讓他們進來。武則天微笑道:「你們回來了,宋璟可見了你們?」
張易之和張昌宗垂手站在武則天面前,張易之黯然道:「我兄弟二人立在宋中丞門下,整整求懇了兩個時辰,可他堅拒不見。眼見天色已晚,再遲了就回不了宮,我們……這才回來。
」
武則天的眼角跳了跳,但她臉上依舊微笑着,向他們虛弱地招招手,二人馬上趕到她的身邊跪下,眼淚汪汪地握住她蒼老而冰涼的手。
「只要朕還活着,總能保全你們的。」
武則天溫和地說,又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可是……朕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而你們還太年輕……」
她輕輕撫摸着張昌宗年輕緊緻的臉頰,柔聲道:「放心吧,朕會安排好,一切都安排好的……」
她渾濁的眼中涌動着自信而不屈的光芒,她知道自己已經老去,她知道她即將死去,但她依舊相信,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世間的一切,就一定繼續掌握在她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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