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杜中宵和韓絳聊得熱鬧的時候,突然,酒樓下傳來吵鬧聲。
從窗口看去,只見十幾個精壯漢子聚在酒樓門口,群情激憤,對着樓上指指點點。
酒樓主管急急跑了出去,對着那群人拱手:「各位哥哥,小的這裏做生意,賺些錢財,養活一家老小,着實不易。你們聚在我的門口,吵吵嚷嚷,壞了我的衣食,於心何忍?」
領頭的漢子道:「與你這老兒無關,只叫樓上飲酒的韓推官下來,與我們說話!我有兄弟看見,他跟一個年輕官人,到樓上去了,你不要推說不知!」
主管道:「哥哥唉,入了我的酒樓,便是我的客人。不拘他是什麼身份,只要沒犯國法,不是官府來拿人,便當護得他周全。你們要找韓推官,可等在門外,等他吃完了酒如何?」
正說着,一個小廝捧了兩瓶酒出來,主管接在手裏,交給那幾個大漢:「幾瓶酒,哥哥們拿去吃了耍子。韓推官的事,你們到衙門去請願才是正途。」
領頭的大漢讓兄弟們接了酒,高聲道:「官官相護,衙門能放出什麼香屁來!開封府我們早就去過了,人人推託,沒一個主事的!今天我們就守在這裏,韓推官不給個說法,不要想回家去!」
主管道:「哥哥們只要不堵住我的門,由得你們。只是不要怪我多嘴,街頭就有巡檢司,小心那裏發兵來拿你們。當街喧譁,怎麼也要牢裏待幾天。」
一眾大漢一起大笑:「反正我們無事,到牢裏有吃有喝,哪個會怕!」
說完,十幾個人到街對面,蹲在牆根下,一人一口,喝着酒樓送的酒,盯着門口。
杜中宵看了,問對面的韓絳道:「子華,外面的這些人,為何找你?看着來者不善。」
韓絳面色不變,從容道:「這都是汴河上的縴夫,因黃河馬上就要冰封,在開封城裏面歇冬。最近一年,我招了不少工匠,花費了無數心思,把車船改得好用了。最要緊的,是這些匠人經過鍛煉,大多都能夠修理車船。前幾個月制了幾艘車船,在汴河上試了試,極是好用。一艘車船,可以拖着十幾艘貨船前行,行得又穩又快,比以前用縴夫強得多了。中書見此事有利可圖,意欲來年大造車船,用在汴河,用來拖江淮來的綱船。這消息不知怎麼被縴夫們知道了,以為壞了他們衣食,不時找我鬧事。」
杜中宵點了點頭,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經過了近十年的改良,現在蒸汽機已經勉強能用了,不過還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一是價格太過昂貴,用鐵多倒也罷了,上面的管道之類的地方,還要用很多銅。再一個過於笨重,哪怕用在船上,一台也要佔滿一艘大船,沒有運貨的地方,只能當作拖船使用。還有就是經常有各種各樣的小毛病,必須有維修工匠時時伺候,不時修理。
不過有再多的毛病,成本再高,面對汴河這一條貨運主幹道,一切都不算什麼。每年從江淮運到京城的漕糧,便就有六百萬石。加上其他的貨物,再加上民間貨船,汴河每年的貨運量數千萬石之多。為了服務汴河上的官船,兩岸拉縴的廂軍,有十餘萬人。再加上民間的縴夫,汴河的縴夫有二三十萬。
使用車船,這些人的飯碗就沒有了。民間的縴夫倒也罷了,不吃這碗飯,另找別的事做,官方的廂軍可不行。大宋的軍隊,只要參軍,就吃一輩子的皇糧。到了六十歲退休,還能拿半俸,是個牢不可破的鐵飯碗。廂軍地位低,乾的活重,有各種各樣不好的地方,但不管怎樣是份穩定差事。
廂軍的俸祿再少,也比民間的僱工拿得多,而且錢糧到時就領。
冬天是縴夫在京城歇冬的時候,韓絳制車船的事情,不知怎麼就傳了開來。這些縴夫閒着無事,沒少找韓絳的麻煩。不過他們找韓絳,更多像是打發無聊的時間,每次堵到了人,雙方評理,並沒有過激的舉動。到底是有編制的廂軍,沒了拉縴的差事,朝廷也沒有說不給飯吃。
鬧了幾次,韓絳也習慣了,遇上他們,並不當一回事。當然,這種麻煩能避開還是儘量避開。
聽了韓絳的講述,杜中宵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學過的歷史上,工業革命開始,印象最深的是農民砸紡織工場的機器。自己在火山軍搞毛紡業,也曾經擔心過這種事。不過仔細一想,毛紡業在中原是一片空白,本就不與小農的產業競爭,何來那些事情?杞人憂天而已。沒想到回京城,卻遇到了另一種人與機器的矛盾,出來鬧事的還是有編制的軍人。
仔細想想,其實這才是合理的。在中國哪怕發展起紡織業,使用蒸汽機,十之八九也不會發生砸機器的事情,因為中國與英國有完全不同的國情。英國砸機器的,是手工工人,紡織業是他們的主業,他們要靠着這個行業生存。中國的紡織業,在農村只是副業而已,是女人孩子做的事情。工業紡織衝擊的,其實是朝廷稅收體系,兩稅法中重要的一部分絹布就無從收起,整個國家經濟面臨重要變化。
反倒是歷史上歐洲人不重要的行業,比如交通運輸,在中國是個大問題。對於中國這個大國,漕運是國家命脈,便以此時來說,沿着汴河有數十萬人靠拉縴為生。一旦以機器車船為拖船,這些人的生計便出現問題,朝廷必須解決。不但是拉縴廂軍,還有數量更多的民間縴夫。
相對來說,宋朝解決這個問題還相對容易一些,因為主力在體制內,受朝廷掌控。像後世的明清時期,漕運被漕幫控制,漕運用蒸汽拖船,非要鬧出大亂子不可。
看韓絳並不在意,杜中宵道:「子華,其實外面的縴夫說得有道理。只要汴河裏用車船,這些拉縴廂軍沒了飯碗,朝廷總要處置。十幾萬人的衣食,不是小事。」
韓絳道:「這是樞密院的事情,何必替他們操心?這些不拉縴,還可以守河護堤,安排事做即可。」
杜中宵苦笑道:「十幾萬人,加上家人,就是十萬戶,數十萬人,安排起來只怕不易。」
韓絳道:「為了這十幾萬人,朝廷每年耗費數百萬貫錢糧,又如何說?如此大的本錢,樞密院若是安頓不了這些人,如何交待過去?其實不要看外面的人喊得凶,他們心裏都明白,朝廷無論如何不會斷了他們的衣食。現在鬧一鬧,不過是給樞密院的人看,早早想辦法安置。」
杜中宵道:「子華說的當然有道理,這些人有的是去處。不說到邊地屯墾,就是京城周圍,特別京西路,也盡有閒田,可以安排他們耕種。只要下本錢,加上他們每年的俸祿,朝廷並不為難。不過十萬人的事情,樞密院做起來,只怕不那麼容易。」
韓絳笑道:「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我們懂,外面的人也懂,樞密院的人當然懂。此事說容易也容易,辦法人人想得出來,做起來卻非能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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