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滔天,暴雨如注。
轟隆隆的洪水,猶如最兇殘的黃龍,呼嘯着席捲大地。
咔嚓嚓!
又一陣電閃雷鳴,堤壩決口,牆倒屋塌。逃命的百姓,哭爹叫娘,命若螻蟻。
五河口。
湖州江州兩地交界,大小五條河流交匯處,更是水位暴漲,怒濤洶湧。
一支掛着明黃龍旗的巨大船隊,卻硬是扛着急流暴雨,如巨鯨般,於港口處擋住風浪。才令跟隨其後,如小魚小蝦般的商貨漁船,有機會死裏逃生,平安返港。
無數得以活命的商人漁民,仰望龍船上飄搖濕透的「漢」字王旗,抹一把面上的冰涼雨水,帶着劫後餘生的欣喜熱淚,遙遙叩首。
但船主人看着這江河暴漲,荼毒人間的天災慘劇,委實生不出半分救人的欣慰,只余深深焦慮。
如此天災,讓遠在京城的父皇如何收拾?
忽地,湍急江面上浮出一點灰綠。
嬌小,柔弱。
離正欲回港拋錨的巨大龍船不遠,卻依舊是已落入洪水惡龍手中的玩物。
只須輕輕一個浪頭,便可使其喪身魚腹。
許多人都看到了,卻不願出聲。
因那點灰綠,正是本地一種藺草染布的顏色,素為平民百姓所穿。
落水之人,身份可想而知。
窮人的命不值錢,可那些不願出聲的漢子們,也是別人家的爹爹兒子,丈夫兄弟。身上撐着一個家,誰敢輕易捨命?
這時節,就算是水性最好的船老大,也不敢誇口能在浪里脫生。
有些人甚至寧願相信,那不是人,只是棵樹!
眼看那點綠,如過早凋零的小葉子,即將被洪水吞噬,掛着明黃龍旗的大船上,有位少年急奔出來。
他一路跑,一路扯開華美錦袍,踢飛錦靴。只着雪白中衣,如一尾游龍,帶着義無反顧的決絕和勇氣,從三層樓的船頭,高高躍下!
快得讓人只來得及看一眼他頭上的束髮金冠,在閃電中劃出的明黃弧線,白衣少年便如一尾小白龍般,精準的落入江中,一把揪住那不該過早凋零的一點綠!
整個港口默了默,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呼喊。
「萬勝!萬勝!」
「救人,快救人哪!」
碼頭上,數位剛剛得到消息,穿着官袍,冒着瓢潑大雨,匆匆趕來迎接的官員們,見狀目眥欲裂。
為首的老大人,甚至摔了個趔趄。
「漢王!」
「殿下!」
可周遭的那些船漢,卻聽不到這些。
他們被白衣少年的勇氣,激勵得熱血沸騰!
連貴人都願意捨身來救一介平民,他們又豈敢惜命?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船漢們撲通通跳入江中,向少年聚攏。巨大龍船上,更是瞬間拋下數十繩索浮木,滑下許多擅水侍衛。
而被少年抓住的那片小小綠葉,林家的小美娘卻什麼也聽不清,看不到了。
在水裏掙扎了許久,她只覺得困極,倦極,也累極。
就算模糊察覺抓住她的那隻手,並不如何寬大結實。但能得片刻喘息的她,也只想睡一會兒了。
然後,她就當真昏睡過去。
這一年,是大燕王朝,承平六年五月。
才過端午佳節,還留有粽葉艾香的一個平凡午後。
在斷斷續續,接連下了數日大雨過後,小美娘家鄉所在的湖州一帶,數十個郡縣暴雨成災,堤潰壩決,死傷數萬。
有些地勢低洼之處,甚至全村覆沒,無一倖免。
報急求援的奏摺,如雪片般飛向京城。
龍椅上的天子,大燕王朝的第五位繼任者,燕成帝。沒想到在他登基的第六年,竟是遇上這樣百年不遇的大洪災。
忙忙的連下三道罪已詔,親自主持祭天,祈求上蒼寬恕。又急令各地官府開倉放糧,救助百姓。
當然,他也趕緊從宮中派了急使,六百里加急趕去湖州,探視他最疼愛的長子,漢王。
……
四月初,後坡上的野桃樹,已過花期。殘紅滿地,一片頹敗。
樹下,出嫁一年,便已守寡的鄰家娟姐,發着高燒,抱着小美娘大哭。
「……我在娘家做了十年針線,整整十年啊,出嫁時一文錢都沒拿!當日蓋房時,說好永遠有我一間屋,如今為何,卻連門也進不得了?」
字字泣血,椎心刺痛。
將滿十二的小美娘心中難受,卻也不明白,為何素日嘴上總說惦記女兒的周大娘,卻要把病成這樣的娟姐,拒之門外。
甚至,一口水都沒給她喝。
美娘不忍,拿了自己做針線辛苦攢下的一角銀子,讓娟姐去瞧大夫。
回頭歸家,一向與人為善,體貼明理的親娘林方氏,卻頗為不喜。
「病得這樣倉促就跑回來,怎不想想娘家有多為難?萬一過了病氣,可怎生是好?且讓人如何看待她婆家!」
美娘雖年幼,卻也懵懂覺得不對。
這人要生病,還分倉促不倉促?又不是神仙,誰還能提前掐指算個日子?
至於過病氣,一家人不就是要相互照顧的麼?
象她娘去歲冬天病了,咳嗽不好,不就是她在伺候?
不過再想想,那時娘確實沒有叫爹和哥哥上前,說是怕過了病氣,影響他們當差讀書。就連夜裏,都是睡在美娘的小屋。還拉着她的手,說還是女兒最貼心來着。
那她娘,怎不怕過病氣給她?
至于娟姐那婆家,美娘不熟,也說不上好壞。只人若是連命都沒了,還管別人看待婆家作甚?
只美娘素來柔順慣了,她娘這麼說,她也沒有反駁。
倒是此時,腦中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碎片化的閃過一幕一幕,倒讓她想起許多從前沒注意到的細節來。
那日娘不高興,大概不是因為旁的,而是她給了娟姐一角銀子吧?
那角銀子,她攢了好久。
拿出來的時候,美娘也挺捨不得的。
自七八歲上,每回做針線能賺上幾十文了,娘就會給她三五文,說大錢替她收着,小錢給她自己零用。
美娘捨不得,都收在床頭的小罈子裏。
她娘看着也歡喜,夸女兒會過日子,能勤儉持家。
等攢得多了,她娘又說怕錢弄丟了,要給她換了個小銀角子。
可美娘攢的三百多文,她娘卻只給她換了個不到二錢的銀角子,生生又少了近一半。
「妹妹,好妹妹!」
「你別信他們,他們都是騙人的,騙人的!」
「萬萬不可活得跟姐姐一樣,萬萬不可呀!」
……
小美娘於夢中驚醒,只覺頭上身上,俱是涔涔冷汗。耳畔似仍迴蕩着那日娟姐走前,悽厲的哭喊。
可好端端的,她為何會突然夢到這些?
被捲入洪水的前記憶,瞬間回爐。
小姑娘垂下晶然烏眸,斂去那份酸澀。
洪水襲來,是她最先警醒,叫了娘和哥哥一起逃命。
又是她不忘帶上木盆,就怕有人落水,好得活命。
可當她為了扶起滑倒落水的哥哥,自己卻被卷進洪水時,她的親娘,她的親哥哥,只會手拉着手,站在岸上叫救命。
而眼看她要被洪水沖走,她娘緊緊抱着的手中木盆,也未鬆開半分……
吱呀,
一聲輕響,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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