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以天下論,那麼凡事向前進步的,墨家便支持。若不進反退,便要打着讓他進步。此為義戰,便無國別之分。墨家非一國之墨,乃天下之墨。」
吳起聞言不語,低頭沉思。
此時天下諸國並不諱言談及兼併和戰爭,可春秋禮儀尚有存余,像是韓國趁着會盟偷襲鄭國滅鄭這樣的事也只能發生在戰國。
可是在這戰國之初,各國至少還多少要點「臉」,將求個師出有名,既要有名,這名便要有個基礎,那就是禮。沒有禮,就沒法說對錯,也就沒法說出是有名之師、無名之師。
三晉伐齊,那還是借公孫孫之亂,田氏有弟弒兄的嫌疑。三晉與齊,還要走個周天子的形式。
可是墨家這番話,分明就是說:墨家自有自己的規矩和邏輯,禮即規矩,墨家守自己的禮,不守此時已有的禮,只要不合於義,墨家便可能與之戰。
而義……天下如今能夠對義持有解釋權的,只有墨家。天下論戰,各家一敗塗地,儒家尚未與黃老之學融合天命之說,更難在君侯之間傳播,於民間因為鐵器火藥牛耕帶來的分封制的物質基礎不再,也日趨勢微。
法家初興,但是少了對未來的描訴,也少了一根根本的內涵,只是術而不是道,只是給出了變法的合理性支持,但卻沒有說清楚變法的根源。
吳起雖然腹誹墨家將戰爭也能說得如此「合於大義」,腦海中回憶了一下這些年墨家抨擊各國政策的小冊子,又暗暗點頭。
自從墨家出版了關於天下財富總和的來源與增加的小冊子之後,對於各國的經濟政策一直都是以那本小冊子為基礎,在規矩之內從未逾越。
言行如一,又能恰如其分地解釋評判,這便是可驚可怖之處。
對於秦地的變革,墨家也是有批判有支持,如索盧參的批判,那是站在到底農業才是唯一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手段、還是工商業的勞動也能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手段的爭論。
而對於支持,墨家也認為秦地的情況特殊,不論怎麼樣,相對於以前的井田阡陌與貴族封田,秦地的變革還是解放了生產力的,尤其若是配合牛耕壟作,這絕對是高於原本的制度的。
這一切都源於二十年前適加入墨家,逐漸將墨家的道義形成了完整的體系。
正如之前的儒家,仲尼有「禮」可依,於是可以按照禮來衡量這件事的對錯,合乎與禮的便支持、不合於禮的便反對。
而墨家在二十年前,談利談義,談天志,但是合乎天志的天下,到底應該是什麼模樣?
墨子沒有指出,或者說指出了一個過於遙遠的、數百年內都不可能達到的「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以及最終的「兼愛」天下。
使人各的所長,使人所作的勞動都會自己所喜歡的……這對於戰國而言,太過遙遠,這是人類的終極自由夢想。
但是適出現在墨家之後,以九重樂土之說,融合墨家三表之一的天下富,指出現如今要追求的樂土應該是種什麼樣的制度。
儒墨相爭,儒家原本有禮可依,這是古已有之,依照已有的東西對照對錯,因而儒家可以更容易站住腳。
這是向後看,走過的路是有經驗的,於是更容易讓人接受,人們更喜歡接受直觀的東西。
墨家的天志,是向前看,當理論不豐富而且內部體系不完善的時候,想要理解很難,因為人們很難接受不直觀的、需要邏輯的事務。
但是當墨家的體系逐漸形成統一之後,演變成現在的這個模樣,儒家唯一的優勢也就沒有了。
固然有禮可依,更為直觀;但墨家如今也有天志樂土可論,也是直觀。
如今方興未艾的法家,講究的是「不法古」,但是他們的目的性只是強兵爭天下,至於天下安定之後怎麼樣,也只留下一句「不法古」,天下既定,爭天下之政便是「古」,可惜他們沒有描述將來到底應該什麼樣,缺乏一個「主義」可供參照。
君言即法的基礎之下,「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的想法是美好的,但卻又會矛盾的,君言即法,如何能夠做到君從法?這是法從君而非君從法,因為墨家在邏輯辯論上認為這是行不通的。
而二十年前商丘城下的墨家大聚,適着重解決了墨子所說的「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的問題。
這些話若是只取半句,根本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意思。
「上之所是、必皆是之」,若只提半句,那就和君言即法沒有任何區別。
「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若只提此半句,又無法解決時代之下信息傳播速度過慢和物質基礎不足的矛盾。
是以墨家需要有自己的體系和邏輯,在邏輯之內,使得「民主而集中」,同時可以讓「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的同時,又能集眾義集權,以施政。
在物質基礎不足的時候,這是唯一一種可能變革「家天下」的手段。
若是一家一姓之天下,那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終究就是一句空話。墨家一直認為,以利導人,方為大義,讓天下人從天下得利,才能夠最終做到「天下興亡天下人必願負責」。
這一切又需要開啟民智,是個漫長的過程。
這一切都在默默地進行,譬如吳起曾看到的村社裏的人討論「是否給從宋國進口的糧食加稅」這種事,就是在鼓動民眾爭取自己的利益,明白此時的國到底應該是個什麼。
這種看似沒有意義的事,最終才能潛移默化,當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的時候,便會明白什麼樣的制度才能保證他們自己的利益,才會去主動爭取。
墨家至今為止的一切政策和評論,又都緊扣「天下」與「利天下」這兩個問題,並無逾越,是故也算是做到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只不過此矩非彼矩。
墨家通過印刷術和辯論,牢牢地保持着「義」與「利天下」的解釋權,甚至於對於「英雄」這樣的詞彙,都讓市井間有了不同於以往的定義。
於義與利天下,天下諸子如今莫能與墨家爭。
於天下財富總和的增加、生產力的發展,天下制度莫能與泗上相較。
於廣大百姓之利,墨家如今已經很明確地指出世卿貴族是蠹蟲,儘可能地團結了商人、手工業、農奴的利益支持,並且提出了一個沒有世卿貴族的樂土構想。
於文化制度,墨家終究是中原學派,與儒家爭得是「服喪三年」還是「服喪三日」;爭的是「視死如生」還是「節葬節用」;爭的是「黃鐘大呂」還是「下里巴人之樂」。歸其根本,那是內部的文化之爭,不是夷狄與中原之爭。
這種持續了將近二十年的宣傳鼓動、持續了二十年的技術革新,所帶來的種種變化,在吳起身上就可見一斑。
若二十年前,吳起不會對自己的抱負產生任何的懷疑。
不做卿相,誓不回鄉。這若在二十年前,確實是說出來可以招致無數人恥笑以為做夢的抱負。
可現在,吳起卻覺得這抱負……如同深閨怨婦:舊制度之下,世卿執政,士人難為卿相,於是心生不滿,可不滿最終所作的決定,卻是要在這不合理之內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比之墨家所構想的鼎新天下,終究落了下乘。
現在,即便英豪如吳起,受到墨家這些學說的宣傳和影響,也開始不可避免地思索自己抱負的意義。
有泗上富庶之珠玉在前,執政治政若想超越墨家太難了,那些原本稍微做一些就可以名垂青史的變革,現在需要做的更多、效果更好才能算得上是施展抱負。
他不是世卿貴族,也沒有廣袤的封地田產,對於墨家的政策並沒有天然的出於階層利益的本能反感。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老,若是自己年輕之時墨家便已如此,他定會投身墨家,以野心施展抱負,執政天下。可現在,他與墨家的規矩不合,所能施展自己抱負的只余秦國。
適談及到抱負,談及到英雄,也談及到了殘酷的現實,似乎秦人向西拓展已經是唯一可行的路。
至於說秦地變革能否成功、能夠壓服那些世卿貴族與公族勢力,適似乎信心滿滿。
畢竟,勝綽等人就算是叛墨,也是有些本事的,如今秦君勢力已成,三縣之地世卿已經不能勝,再得鐵器,又有吳起掌兵,又有民眾支持,秦地變革已然是必然。
適只想想要引誘秦國變革之後,向西拓展。若是以往,斷無可能。然而現在,鐵器已出、馬鐙已用、火藥已燃,又有索盧參西行之舉,向西得利已經成了秦國的另一種選擇。
此時向西,依靠中原的組織術和技術代差,是吊打小朋友。可向東向南,無論是魏還是南鄭之墨,對於秦國而言都是弊大於利的選擇。不能成功,便談不上抱負。
吳起明知道適說這些,為的還是墨家的利,可是適處處講的都是秦君的利、吳起的抱負,竟似乎只有這一條路可選。
適見吳起在那沉默不言,心中暗笑。
心道,這自然有技術發展帶來的代差,向西擴張秦國有利可圖。可也多虧你自己在西河多年編練武卒,你自己扼斷了秦人二十年內向東的可能,不得不向西。
這天下大勢編織成的套索,你明知是套索,卻也不鑽也得鑽,別無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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