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莊擰乾衣角,提起木桶走過來。
施喬和小卉不約而同像兔子似的蹦開,警惕地瞅着他。
邵莊把桶里的魚倒進樹下的大桶里,掃了她們一眼,嗤笑出聲。
「喬姨,娘叫你過去跟我們一起摸魚。」
他慢騰騰丟下這句話,晃着手裏的小木桶朝溪邊走去。
「小、小姐……」小卉瞥向施喬,「咱們去嗎?」
施喬本來是不想去的,但現在的問題是,如果她不去,好像顯得很心虛。
雖然背後論人長短確實不好,但她的話是有憑據的,又不是胡說八道,有什麼可心虛的?
「去啊,怎麼不去?」
施喬不是個容易衝動的人,偏偏現在莫名其妙就想賭這口氣,撩起衣袖就往小溪走去。
「妹妹快來,好多魚!」喻氏回頭朝她招了招手,指着一處水草豐滿的地方指揮邵莊,「這裏,這裏。」
邵莊躬着身子摸過去,動作輕柔而迅捷。
一截水紅色繡着玫紅折枝花的裙擺映入眼帘,他勾唇一笑,雙手托着剛摸到的魚帶出水面。
伴隨着「嘩啦」的水聲,鮮活的魚兒甩着尾巴從他掌心飛了出去。
施喬剛走到溪邊,還沒來得及站穩,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就像炮彈似的朝臉上射來,「啪嘰」摔在她額頭上……
一坨黏膩的溪泥粘在額角,夾雜着腥味的水珠從她的眉毛滴到眼睫上,又順着臉頰滑進嘴角……而那條小魚落在草地上,竟然頑強地蹦回溪中,一擺尾巴,「咻」得消失在水草間……
施喬捂住嘴,差點嘔了出來。
周遭一靜,隨即響起七嘴八舌的關心。
「小姐,您沒事?」
「妹妹,你還好吧?」
「施小姐,您怎麼樣?」
「快,快,拿手帕來!」
喻氏三人慌手慌腳地給她擦臉,又去端茶水來給她漱口。
邵莊茫然地舉着濕噠噠的雙手,感覺到娘親遞來的責怪的眼神,不由訕然。
他只是想開個玩笑,逗逗她,哪曾想這溪里的魚竟然這麼厲害……
這下好了,她肯定以為他故意打擊報復呢。
邵莊立在溪水裏,悻悻地躬身洗了把手。
還沒等他直起腰,岸上突然響起細細地啜泣聲。
不至於吧?
他錯愕抬頭,就見施喬用手帕捂着臉抽抽噎噎地聳着肩,哭得傷心欲絕。
「別哭,別哭。」喻氏手足無措地安慰她,「都是莊兒不好,毛手毛腳的,一條魚都抓不住,我讓他跟你道歉!」
說着扭頭瞪了邵莊一眼,「還不快向喬姨道歉!」
邵莊無語。
喻氏三人齊齊盯住他,露出譴責的目光。
「……對不起。」
邵莊不是那麼真誠的道了歉,表情大意是你們人多勢眾,我不跟你們計較。
「妹妹,莊兒跟你道歉了,你聽到了嗎?」喻氏柔聲道,「你衣裳髒了,我陪你回去換衣裳,好不好?」
施喬挪開捂在臉上的手帕,委屈地點點頭。
邵莊定睛一看,發現她臉上竟然真掛着幾顆淚珠兒。
然而喻氏攬着她的肩膀往山坡上走,轉身的瞬間,她卻斜眼瞥了他一下,目光分明是得意。
喻氏回頭用懲戒地口吻道:「莊兒,我們陪喬姨回去換衣裳,你接着抓魚,抓不到十條不許回來。」暗中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
邵莊望着她們遠去的背影,一陣恍然,感覺像是時光倒退二十年,回到了小時候。
每次他跟別人干架,明明是對方先挑釁的,最後挨罵的總是他。
而娘親總是像此刻這樣,一邊低聲下氣地道歉、教訓他,一邊又在暗地裏安撫他。
沒想到時至今日,他竟然還會被這種幼稚的伎倆拿捏住。
「呵……」
喻氏要拿自己的衣裳給施喬換,施喬婉拒了她的好意,回香惜齋更衣。
收拾好,差不多就到午時了,潘尋嫣頂着烈日回來休息,倆人一起吃午飯。
潘尋嫣道:「明日就是做法事的最後一天,我還剩好多經文沒抄完,晚上就不回來吃飯了,多抄兩個時辰。」
施喬覺得抄經貴在心誠,數量多少倒是其次,不過嫣兒自己願意,她也沒意見。
「那行,到時候我給你送飯來。」
「不用麻煩,讓汀蘭送來就行。」
「不麻煩,我本就是來陪你的,抄經做法事幫不上忙,給你送個飯總可以吧?」
潘尋嫣抿嘴笑起來,高興地點頭。
午休後,等她回寶殿抄經去了,施喬才帶着小卉去雨花堂。
邵珍和半夏在樹蔭下磨藥,南星坐在屋檐下給藥罐子看火。
雨花堂只有喻氏一個人吃藥,熟悉以後,施喬知道她不發病時,每日只需早晚喝一劑藥。
見南星這個時間熬藥,施喬臉色微變,問邵珍:「喻伯母又發病了?」
「沒有,沒有。」邵珍從她的神情就猜到她在想什麼,連忙解釋道,「嬸嬸沒有發病,是中午在台階上跌了一跤,扭到了腳,不是很嚴重,現正在睡午覺,世子在屋裏陪她。」
施喬鬆了口氣,沒發病就好。
南星笑道:「看把施小姐嚇的,臉都白了。」
大家知道她是在說施喬很關心喻氏,紛紛笑起來,施喬揉了揉自己的臉,去看邵珍磨藥粉。
估摸着喻氏快醒了,南星去廚房拿了只白瓷小碗把熬好的藥倒出來,端到喻氏的房間,然後出來翻曬藥草。
幾人說着閒話,悠然而愉快。
氣氛正好,一聲清脆的碎瓷聲如利刃般劃破院子裏的平和。
「你給我滾——」
尖銳刺耳的呵斥從屋裏傳出來,頓時讓施喬幾人變了臉色。
這是喻氏的聲音!
屋裏只有她和邵莊,她為什麼要讓邵莊滾?!
難道是為了早上在天堂谷的事?
不可能啊,她那麼疼愛兒子,怎麼會為了一個小意外如此生氣?
難道邵莊惹她不高興了?還是她又發病了?
霎時間,施喬腦中閃過一連串疑問,潛意識裏對喻氏的關心蓋過避嫌的念頭,她跟在邵珍身後,飛快跑進屋。
「嬸嬸,怎麼了?」
邵珍率先掀起帘子進入房間,嗓音少見地顫了顫。
施喬緊隨其後,剛一腳踏進門檻,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瞳孔如針刺般驟縮。
她猛然抬手撐在門框上,把後面的小卉、南星和半夏擋在門外,再次看向跪在床前的邵莊。
他上身挺得筆直,膝前散落着一堆碎瓷,深褐色的藥汁從他白皙的額頭流下來淌進衣襟,在雪白的絲綢上浸染出污穢的顏色。
喻氏伏在床邊,臉上是施喬從未見過的憤怒與仇恨,以至於她美麗的面容都變成了可怖的模樣。
「這個女人怎麼會在這裏?你竟然敢帶她來這裏!」
聽到有人進來,喻氏的目光從邵莊身上移向門口,觸到施喬時陡然咬牙切齒地厲喝,仿佛比剛才更為憤怒。
施喬呆滯在原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滿是難以置信的荒誕。
發生什麼事了?
喻氏……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閉了閉眼,又朝喻氏看去,那雙充滿仇恨與冷漠的眼睛告訴她,喻氏沒有發瘋,她很清醒。
這時,施喬看到邵莊偏頭看了她一眼,神色平靜無波。
「您歇着吧,我們這就走。」
他一如既往地柔聲對喻氏道,起身走向施喬,拉起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施喬愣愣回眸,門帘揚起的瞬間,喻氏扭曲的面容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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