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再起 第九十五章 崩塌(六)

    洪承疇。

    按理說,這時候他應該在長沙調控軍需物資,以滿足各線戰場使用;亦或是深入貴州,就近坐鎮,以穩清軍主力之軍心;就算是如傳聞所言,其人目疾加重,也當在經略衙門中養病。可這時候他竟突然出現在撫州,出現在清軍的大營,出口即是緊急軍情,是什麼樣的緊急軍情才能迫使他這等打個噴嚏整個南方大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千里迢迢的趕來相告,達素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出兵的計劃很可能是要告吹了。

    匆匆下了馬車,若非是有親兵攙扶,一個踉蹌怕是便要摔倒在地。只待稍一站穩,這個六十二歲高齡的老經略便立刻甩開親兵,三步並作兩步的趕了上去。

    「老經略?」

    「章佳大人,此乃逆賊陳凱的詭計,萬不可輕舉妄動啊!」

    陳凱,又是陳凱。

    達素非常討厭聽到這個名字,以及對於阻礙他前去解決這個可惡的傢伙的一切勸說。轉瞬間,那一句「你這漢狗是不是讓那姓陳的蠻子打怕了」的譏諷便頂到了舌尖上。若非,眼前這人的名諱叫做洪承疇,若非是達素離開北京前他的老兄弟鰲拜一再告誡他不得對其人無禮,若非皇上主子對其信任有加,甚至到了偏袒的地步,這話便脫口而出了。

    「老經略何出此言?」

    壓着性子,儘量讓聲調不至過於尖銳。達素當然明白,大軍即將啟程,洪承疇卻突然趕來阻攔。更重要的是,出征這等大事,他雖未明言要瞞着洪承疇,但也沒有事先與其商量。洪承疇此番,顯然是西南經標的這群傢伙偷偷派人告知,正巧與有所預料的洪承疇相遇。以着這老狐狸的人情練達,會這般的明目張胆,必然是已經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於是將底牌亮了出來,擺明了今日就算是他一意孤行,西南經標也未必會如他所願!

    此間,達素的面上已滿是不悅,洪承疇嘆了口氣,將幾份情報遞上。前者疑惑地接了過來,甩開信瓤,一應文字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中。很快地,這位滿洲名將的瞳孔便急速擴大,緊接着便抽出了下一份情報,隨後又是下一份,細細看過,便瞪大了眼睛看向後者。

    「老經略,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聞言,洪承疇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自從陳凱在廣東搞了那個咨議局,情報搜集便不復從前了。那幾個鎮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信地的,老夫實在無能為力。但去向,肯定是江西無疑。」

    聽到這話,達素沉默片刻,連忙將洪承疇請進了中軍大帳。翻出了廣東的地圖,就着情報找到那幾支明軍原本的駐地,再與當下的形勢對照,誠如洪承疇所言,他們悄然離開了駐地,目標肯定是江西。換言之,他們的目標肯定是他。

    「督標第四鎮、督標第五鎮、後勁鎮、鐵騎鎮,還有王興所部。那個王興是幹什麼的?」

    相比鄭成功和陳凱先後組建的各鎮,虎賁將軍王興的名頭實在不甚顯眼兒。洪承疇將王興所部的舊事娓娓道來,達素的眼中很快便流露出了一絲輕蔑之色,但是轉頭再看向那幾個鎮,輕視又重新轉為憂色。直到洪承疇將「王興所部很有可能會被改編為督標第六鎮」的傳聞說出口來,這位滿洲猛將的嘴角不由得抽動了一下,幾不可見。

    「按照海寇的編制,這些,再加上英兵鎮和禮武鎮,這就是一萬九千戰兵。陳凱那個蠻子,真是好盤算啊。」

    一萬九千戰兵,這還是沒有算上督標第二鎮或是後沖鎮的數字,若是算上他們,哪怕柯宸梅和蔡巧只來一個,那也是超過兩萬的一支大軍。相較之下,達素的進剿部隊,那區區一萬一千戰兵,便是足足兩倍的兵力。說句不中聽的,陳凱征戰十餘年也沒打過這麼富餘的仗,用簡單的加減乘除計算,他們就這麼去了,十有八九是一去不還的。

    「這廝,着實陰險!」

    幾乎咬碎了一口鋼牙,達素一字一句的將這話脫出口,在場的眾將,無論八旗,還是綠營,無不是頓覺寒意徹骨。

    督標第四鎮和督標第五鎮在廣州城外集訓、後勁鎮在梧州前線、鐵騎鎮則在前不久從吉安返回贛州休整、王興所部則在汶村駐地。陳凱從三山五嶽將這些部隊搜羅起來,潛送到江西戰場,還特意讓黃梧大張旗鼓的強渡白塔河,踹開了撫州清軍的大門,擺明了就是等着他們去關門的時候再亮刀子了。

    這一切,說白了還是在東南戰場上雙方實力的此消彼長。不僅僅是軍事實力,民心上亦是如此。否則的話,那麼多的明軍進入從廣東進入江西,很可能途中還取道過福建,哪怕是再過小心翼翼的隱藏行跡,也總會露出蛛絲馬跡來。而清軍卻是直到現在才接到消息,想必就連那些早前還與清廷有些瓜葛的勢力和人物在衢州大捷的背景下也突然發現自家其實早已對滿清忍無可忍了。

    想到此處,達素先前的怒氣已經消失殆盡,可眼下的局勢卻是刻不容緩。明軍已經突破了清軍的防線,就算他們不肯上套,陳凱也可以從這個缺口將那些部隊投入進去,撕開更大的口子,從而覆滅整個江西清軍。

    東南戰場上,單憑南直隸、浙江、江西這三個省的清軍顯然是無力回天了。這是硬實力的差距!他們所能指望的,要麼北京城的八旗軍南下,要麼西南大軍迴轉,已然是別無他法了。在座的皆是明眼人,自然是明白當前處境——這早已不是江西戰場單方面的問題了,而是事關明清雙方誰能真正成為東亞大地的主人的關鍵性問題!

    「老經略以為該當如何?」

    話甫一出口,無須洪承疇多言,達素已然心知肚明。想來,這其實也無可厚非,自從孫可望降清,此便已是不可動搖的方略。哪怕起到主導作用的洪承疇突然暴斃,政策的延續性也會迫使繼任官員將既定方略執行下去。於江西一地,無非是防禦、防禦、再防禦,只此而已,再無其他。

    再一次送別了洪承疇,達素等一眾八旗將帥只出了中軍大帳而已,而西南經標眾將,則要繼續送到轅門。

    看着洪承疇遠去的背影,他不由得產生了些許惋惜之情——這可能是東南清軍獨力挽回局面的最後機會了,錯過了這一次,整個東南戰場上的清軍就只剩下了聽天由命,這樣的感覺實在讓人憋悶得緊。

    奈何,大局如此,他也不可能逆着清廷的大戰略做事。既然已經不能出征了,他正琢磨着要不要飲上幾杯。一個聲音,響在了他的耳畔,同時也迴蕩在了他的心中。

    「西南經標和長沙幕府皆出洪承疇門下,為其馬首是瞻。主子,漢臣長期手握大權,恐非大清之福啊。」


    ………………

    惡魔的低語在達素的耳畔響起之際,北向百里的清軍鄱陽湖水師的大營內,類似的低語也同樣迴蕩於鄱陽湖水師總兵的耳中。

    「大帥,在下早前就說過,韃子必不是國姓爺的對手。您瞧,現在可是韃子自家的江西巡撫衙門裏傳出來的消息,並非吾等空口白牙,總不會還有假?」

    「先生勿怪,某也是要為這一鎮數千兒郎,以及他們身後的家眷、族人負責,總要謹慎一二。」

    面前的武將明顯比前幾次來時客氣得多,那來人也不再做多言,直奔主題而去:「您也看到了,韃子在衢州數萬大軍,光是八旗軍就有兩萬之數,一個旗主王爺領兵,兩個固山額真從旁協助,還不是被國姓爺殺得大敗而逃。韃子的八旗軍一共才多少?旗主王爺一共才幾個?固山額真一共才幾個?衢州一戰,短短一個時辰,去茶樓喝個茶的功夫,噶達渾授首、阿商格更是被鐵人軍連人帶馬砍作了一地的碎肉,拼都拼不回去。國姓爺的大軍已經直奔南京去了,您還在猶豫什麼?」

    儒生還在苦口婆心的為他分析着,那水師總兵則不由得聯想到早前風聞的那個天地會組織,據說就是明廷的那位粵贛總督的手筆。清廷這邊兒,地方上的不少高層都有着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情況,也不乏有設法加以剷除過。

    奈何這些傢伙潛伏得實在太深了,輕易不會表露出痕跡來,就算是南贛、吉安、廣信那些已然跳出來的傢伙。回想一下,哪個在陳凱決定對當地動手前不是一副為大清盡心竭力效忠的樣子。地方的官員們無從下手,更要防着引起士紳階層的公憤而投鼠忌器,反倒是只能任由他們繼續在基層肆意發展壯大。

    眼前的這個傢伙,便是自稱南昌天地會分舵的堂主,他是清軍慘敗於衢州的消息剛剛露頭兒時就直接跑來作說客的,半點兒不怕他會將其綁了去給清廷邀功。

    如此的有恃無恐,無須細想便也能夠釋然——如今明軍在東南戰場上勢頭正盛,清廷搞不好就得退過長江了。他們雖說不是國姓爺的直屬部下,卻是那位粵贛總督陳老大人的人。那可是連西南經略洪承疇都要畏之三分的人物,否則怎麼會頂着清廷的詔令,把西南經標死死扣在手裏,一旦發現陳凱有動作了便立刻填上來堵漏。這麼一比,他從前但凡是見得其人,次次都要磕頭,就連椅子都只敢坐個邊邊兒的那個江西巡撫張朝璘還算個屁呀!

    「大帥如今手裏還有這一鎮水師,控制着鄱陽湖上的水運。此間正是向大明、向國姓爺、向陳老大人表明心跡的大好時機。若是等陳老大人擊敗了達素,那時候再投效過去,在下也不好向陳老大人為大帥請功了啊。」

    「只是陳老大人那裏……」

    「此事請大帥放心,在下當年也是親身到潮州拜見過陳老大人,在陳老大人跟前聆聽過教誨多時。算起來,也是陳老大人的弟子……」

    見着這儒生大包大攬起來,水師總兵不由得想到,陳凱出道十餘年,算起來比這個儒生應該還小几歲吧。不過,儒家不也是有聞道不分先後,達者為師的說法嗎。隨即,拋下了這些胡思亂想,水師總兵很是天人交戰了一番,再抬起頭來,就連聲音也低沉了幾分。

    「先生,陳老大人需要末將怎麼做?」

    數日後,鄱陽湖水師以襲擾東岸明軍造船為由全師出動,等他們再回來時,卻已然換上了大明的紅旗,船上亦是滿載着明軍。

    明軍在鄱陽湖西岸登陸便直撲江西省會南昌城,那裏曾是朱文正力抗陳友諒六十萬大軍的所在,東南屈指可數的堅城。然而,再堅固的堡壘也需要有人守衛才行,由於陳凱在江西南部和東部造成的巨大軍事壓力,南昌駐防八旗的昂邦章京章佳*達素早就把南昌城掏空了,只留下巡撫張朝璘帶着他的那支由於精幹盡皆被補充吉安戰場而變得空有其表的江西撫標,以及府衙、縣衙的衙役一同唱空城計。明軍得益於細作和早已將江西滲透個遍的天地會的情報,箇中內情自是一清二楚,本着有便宜不佔王八蛋的道理,只一個衝鋒便將清廷在江西的統治中心給端了。

    接下來,鄱陽湖水師反正、南昌被明軍攻陷的連鎖反應迅速蔓延開來。南湖嘴在遭到了鄱陽湖水師的一輪炮擊過後,立刻向明軍開城投降。對岸的余新亦是毫不客氣,率領着前鋒鎮直接開始了對江西西北部各府縣的掃蕩。

    德化、德安、瑞昌、星子、建昌、安義、靖安、奉新、武寧、寧州,明軍渡過鄱陽湖,攻克南昌城的傳聞遠比行軍速度要快得多得多。

    事實上,明軍在江西東部的主力部隊仍舊與撫州一線的清軍達素集群對攻,攻入江西西北部的明軍只有中沖和前鋒區區兩鎮而已。但是,由於清軍慘敗於衢州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早前還有鄱陽湖和南昌駐防八旗在,鄱陽湖西岸的各府縣尚且不用擔心直面明軍兵鋒,而現在明軍卻直接把南昌城都拿下了,其他的府縣自是如驚弓之鳥,那還顧得上管明軍到底進沒進他們的地界。

    清廷的地方統治人心惶惶,一時間,明軍大舉來襲的消息在江西地面兒上甚囂塵上,西北部的各府縣紛紛宣佈反正,更有甚者以至於本地士吏見得當地文武官長稍有遲疑便直接殺官造反!

    鄱陽湖水師的反正讓江西清軍措手不及,就連陳凱也同樣不能倖免。所幸的是,多年征戰鍛煉出的敏銳嗅覺讓他立刻意識到了戰局接下來最可能的走向,並立刻做出了將明軍優勢最大化的決定。

    進攻!

    進攻!

    全線進攻!

    饒州府南部的督標第二鎮、後沖鎮以及剛剛交接了廣信府防務的禮武鎮迅速南下,配合已經插入了東鄉和金溪之間的英兵鎮對東鄉展開合圍;後提督王秀奇的那四個鎮兵馬則直奔金溪,猛攻駐紮在那裏的張勇所部清軍;而在雙方反覆爭奪的藤橋、青泥一線,督標第一鎮、督標第三鎮及督標直屬左協和督標直屬右協則繼續對其保持攻勢。

    原本,陳凱以黃梧的英兵鎮強勢插入東鄉與金溪之間,為的就是撕開清軍的防線,迫使達素露出破綻。黃梧在東鄉設法牽制數日即可,而他則以剛剛抵達,尚未暴露在太多人眼中的鐵騎鎮快速穿插進入清軍防線的側後,尋機配合其他部隊重創乃至吞下金溪或是藤橋青泥一線的清軍。

    鑑於達素尚有一定的預備隊,這一番操作下來未必能夠徹底打穿清軍在撫州府的佈防。但他本也沒打算如此,這裏的地勢並不是十分適合明軍的兵力展開,再加上糧草的壓力,所以他只調了一個鐵騎鎮過來。堅持貫徹着不斷地對達素加大壓力,但從不冒險與其決一死戰的基本原則,為的就是釣住了這條肥魚,等黃山擊破了吉安之敵,他便可以與南贛方向的明軍對達素集群展開全面合圍。

    現如今,受到了江山大捷的連鎖反應,中沖鎮和前鋒鎮輕而易舉的渡過了鄱陽湖,清軍後方必然大亂。他已經用不着等黃山了,搞不好就連黃山那邊兒也等不得人到齊了就得被迫發起總攻——再不動手,那些綠營兵就要跑沒影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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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崩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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