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九年十月下旬,自福建北上的明軍水師匯合了剛剛被梁化鳳擠出長江口的張名振、張煌言所部收復了舟山,清舟山協副將巴成功歸降。緊接着,沒等明軍對臨近的寧波府下手,駐守在那裏的寧波副將張洪德便率先反正歸明。一時間,浙東沿海,風聲鶴唳!
紹興府餘姚縣鄉下一處不起眼的小村里,這裏有一處同樣不起眼的宅院卻是屬於餘姚大族沈家的。
沈家當代最出名的人物是姚江書院的創辦者沈國模,其人是陽明心學的傳人,姚江書院亦是浙中王門後學聚會探討學問的重要據點。入清起來,好友劉宗周、祁彪佳先後以身殉國,沈國模便乾脆隱居石浪,潛心講學,只求將陽明心學發揚光大而已。
沈國模如今已經是八十有一的高齡,常年隱居,對於族中的事務參與的也少了。倒是這一處宅院裏居住的侄子卻是他刻意安排的,形同軟禁,因為他的這個叫做沈調倫的侄子實在不是個省油的燈。
「太沖,你是說舟山已經收復了,真的如此?」
昏暗的書房之中,沈調倫聞言騰的站起身來,雙手扣住了黃宗羲的雙臂,雙眸之中竟有淚水噴濺而出。
他是當年追隨過魯監國朝直浙經略王翊的浙東士人,與王江份屬同僚,只是遠不及王江在大蘭山明軍的地位而已。
當年,大蘭山明軍借着魯監國大鬧福建,浙江清軍主力援閩的契機,在浙東地區發展勢頭極佳,一度使得「浙東列城為之晝閉,胥吏不敢下鄉催科」,更是兩度攻陷上虞縣城,擊退清軍進剿,與天台山的俞國望所部聯手拔滸山所,進而圍困新昌縣城。
然而,伴隨着清軍在永曆四年的進剿,大蘭山明軍覆沒,王江被俘,所留諸將,降殺且盡,而王翊更是在轉年被清軍殺害與寧波定海。緊接着,大蘭山明軍所拱衛的舟山行在陷落,浙東抗清運動也徹底淪入谷底。
此時此刻,沈調倫如斯表現,黃宗羲哪怕是在來之前就早有預料的,但卻依舊被這份激動所震懾。
期許、渴求的目光有若實質般的打在他的臉上,其中的驚喜、興奮、擔憂、不安,種種情愫,進入眼底。眼見於此,黃宗羲重重的點了點頭,表示他的消息是千真萬確的,他的一個信得過的友人還專程潛行到舟山見過了張煌言,是張煌言親口與其講述的此戰的詳情。
「太好了,太好了。」
鬆開的臂膀,驟感生疼,黃宗羲分明記得,沈調倫就是一介儒生,說不上手無縛雞之力吧,但卻也並不似他那般修煉內家拳法。可是此間眼前之人,興奮得握着拳頭,在他面前來回來去的疾步走着,口中念念有詞的俱是這般類似的話語,呈現在臂膀上的痛感便也沒什麼好再需要奇怪的了。
沈調倫顯然已經興奮得不能自已了,其實於黃宗羲而言,剛剛得到這樣的消息又何嘗不是如此。回想起來,最近兩年真可謂是好消息頻傳,明軍在福建、廣東的反攻作戰收到了實質性的效果,如今明軍更是將戰火重新燒到了浙江,舟山顯然只是個開始罷了,就像是陳凱收取廣東時所選擇的香港島一樣。
眼前此人,確是與他一般的志同道合之輩。其實,沈調倫的老上司王翊與他便是如此,否則二人也不會定下兒女親家。這樣的同志已經隕落了太多了,所剩下來的也多是潛藏各地,為國事的沉淪而垂淚太息。但是即便如此,黃宗羲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浙江的抗清運動被鎮壓下去,他便在浙江、在南直隸與錢謙益一起搜集情報、串聯士紳、策反清廷的官吏將校,力爭在明軍主力殺回江浙前積蓄更大的力量。而今時今日,他們也總算是看到了一個切實的希望了。
片刻之後,沈調倫的興奮已經稍稍能夠壓制了些許,於是乎,其人又連忙請黃宗羲再將舟山一戰的詳情重新向他敘述一邊。隨後,當重新確定了明軍收復舟山的戰鬥有着壓倒性的優勢,野戰一次性擊潰守軍,進而圍城逼迫守將投降,更是嚇得臨近的一個清軍副將舉兵反正。方才的那股子興奮,便重現於黃宗羲的眼前。
「太好了,太好了,王師如此聲威,正當直搗虎穴,席捲浙江一省。」發出了如此的斷言,沈調倫立刻向黃宗羲大聲言道:「太沖,咱們該當立刻組織寧紹的士紳、百姓起兵,為王師前驅才是啊!」
沈調倫毫無忌諱的將心中所思傾瀉出來,頓感快意非常。而這樣的打算,正是黃宗羲此番來尋他的原因所在。
「爾序,你打算怎麼做?」
「那還用說,當然是在大蘭山起兵,再續王經略當年的事業才是!」
事實上,對此黃宗羲早有成算,此間出言問及,本就有着看看二人是否想到一塊兒的打算。此刻見得沈調倫如是作答,當即便有了大事可成的感覺。
如果說,舟山陷落是浙東抗清運動基本被清軍鎮壓的標誌。那麼四明山地區的淪陷,尤其是大蘭山明軍的覆沒,則是這一幕的前兆。
大蘭山明軍素來是整個四明山、天台山地區諸路明軍、義軍的主心骨,王翊能夠以一介生員的身份領直浙經略這樣的高官,說到底也是由於其人作為四明山地區諸路明軍的盟主。這支明軍與同期浙東的其他明軍、義軍不同,並非是涸澤而漁、焚林而獵,他們以大蘭山為中心,建立起了一個軍隊保護百姓不受清軍侵擾、胥吏盤剝,而百姓繳納稅賦以供養軍隊的良性循環,由此漸漸壯大,成為浙東一支不可忽視的抗清力量。
這,不僅僅是為當時的浙東士紳、百姓所稱道,於後世更是被修史者視之為儒家士人主導抗清運動的典範和榜樣。甚至,王江能夠在廣東如魚得水,其中有着陳凱的信任和他對陳凱的救命之恩的報答,但更重要的在於陳凱主持的潮州民政,乃至是因陳凱的攝入而有所改變的鄭氏集團走得同樣是一條可持續發展的道路,而非是那種耗盡民力,與清廷決一死戰的賭徒風格。
大蘭山明軍曾經的輝煌是浙東抗清士紳們的信仰,後世的浙東史派關於大蘭山抗清便多有記述。於黃宗羲和沈調倫二人,一個是曾經的主導者的兒女親家,志同道合的故友,另一個則乾脆就曾經是大蘭山明軍的一份子。
明軍已經佔據了舟山,連帶着張洪德反正,只覺得是時不我待,沈調倫和黃宗羲立刻就行動了起來。
他們的這一遭是要重建大蘭山明軍,那麼首要做的就是將大蘭山明軍星散在各地的人員重新聚攏起來。小卒子當然是大可不必,但是當時帶兵的將帥、管理老營和民政的官員們,這些人對於大蘭山明軍式的運作都是駕輕就熟的,能夠得到這些人的協手自然是事半而功倍。
既然如此,沈調倫便開始去設法聯繫其他大蘭山的人物。而黃宗羲這邊,他當下的優勢在於多年聯絡抗清人士,與浙東不少有心抗清的士人都是有着或多或少的聯繫的。由他出面去聯絡一些士紳,如此便可以更快的增強那支未來的大蘭山明軍的力量。
分工雖有不同,但是力量還是在往一處使的。憑着沈調倫固有的關係,也憑着黃宗羲這些年的走訪,沈調倫很快就找到了以前與他一併在王翊麾下贊畫軍務、管理庶務的士人鄒小南,以及大蘭山明軍後營都督毛明山。這二人算是一文一武,配置上還算不錯的,尤其是毛明山素以武勇著稱,當初在四明山地區也是出了名的猛將,但是在曾經的那支大蘭山明軍之中,他們都不算是最出挑的人物。這前後一對比,用後世的話說就是低配,而且還是在核心不再的情況的低配。
「黃都督殉國了,劉都督幾年前也憂憤成疾,病故了,就連劉都督的義子陳將軍在四年前也戰死了。至於其他人,暫且已經找不到了。」曾經一起共造輝煌的友人們星散,對於沈調倫來說最免不了的就是感傷二字:「可惜王副憲現在還在廣東,若是他還在浙江的話,一定會來共襄盛舉的!」
王江,那是已經指望不上了的,不說在廣東混得好好的事情,只說這數千里地,哪怕是知道了且真的想要過來,也絕計不可能趕到。只是,曾經的好友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流落各地的流落各地,失落自不可免。倒是這樣的情緒,黃宗羲也曾有過,而且不止一次。比之沈調倫,畢竟是經歷更加豐富,也更加緩的過來。
「能夠找來鄒小南和毛明山已經是大幸了,當年王完勛創立大蘭山王師之時,從王江到爾序,再到其他人不也是一點點的匯聚旗下。只要咱們把事情做起來,英才總會匯聚而來,必不負了完勛曾經的努力。」
「黃副憲言之有理。」
勸過了沈調倫,黃宗羲也在一邊聯絡士紳,一邊等待他弟弟黃宗炎那邊的消息。說起來,黃宗炎當年也曾在四明山地區參加抗清運動,當時並沒有進入大蘭山明軍,而是在一個王翊和黃宗羲二人共同的好友馮京第的帳下做事,後來四明山淪陷,馮京第被俘義不辱身,黃宗炎當時也被清軍抓到了,並且被拉去問斬,結果黃宗羲帶着他的學生萬斯程、萬斯同、萬斯大等人去劫法場,愣是從清廷官府的手裏把黃宗炎給撈了出來。
黃宗炎這些年與其兄一般在做着串聯抗清的事情,之前還曾代錢謙益去金華說服馬進寶反正,結果當然是沒能成功,但是其人亦是個甘冒奇險的人物。
此番,黃宗羲等的消息便是黃宗炎去聯絡萬家兄弟。這萬家是寧波鄞縣人,東林復社人物萬泰的兒子,一共八人,時稱萬家八龍。萬泰與黃宗羲都是師承劉宗周的,而萬家兄弟也多有投入黃宗羲門下的。兩家相交莫逆,由於時間緊迫,他們打算在明軍發動下一輪進攻之前便在大蘭山重新組織起人馬來,便有黃宗羲負責紹興府,而黃宗炎負責寧波府。
消息必然是要等的,哪怕萬家兄弟當場同意了,黃宗炎也需要時間把消息送過來。而且,黃宗炎也不止是串聯萬家兄弟,寧波還有一些士紳是要聯絡到的,就像是他在紹興府一樣。
所幸,這邊有了沈調倫、鄒小南和毛明山三人,復起之事也就可以開始進一步籌劃了。大蘭山那邊的老營營盤,以及四明山地區的情況,他們也在儘可能快的搜集起來,以備後用。而沒等多長時間,黃宗炎那邊也匆匆趕來了。只是這一次,黃宗炎來是來了,帶來的卻並不是一個能夠稱得上好的消息。
「萬家兄弟不肯共襄盛舉?」
以着黃宗羲對於萬家兄弟的了解,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果不其然,黃宗炎對此搖了搖頭,表示了他與萬家兄弟早已說好,若非是怕打草驚蛇了,那幾個傢伙只怕早就趕來與黃宗羲匯合了,更不可能不參與其間。
「兄長,你且看看這封信。」
信是黃宗炎從懷裏掏出來的,信封上沒有標明寄信之人,但是打開了信封,見得信瓤里的內容,黃宗羲卻立刻皺起了眉頭,其重視程度便是黃宗炎這兩年也是僅見的。
「走,咱們去見沈調倫去。」
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黃宗羲放下書信,思量多時,方才道出這麼一句來。黃宗炎很清楚,他的兄長性子執拗,為人不光是極有主見,更是有將想法付諸於行動的決心和行動力。此間如斯,大抵也是想明白了,於是乎他也二話不說,直接跟着黃宗羲趕到了沈調倫那裏。
沈調倫那裏,鄒小南和毛明山俱在。他們都曾在四明山抗清,互相之間哪怕是有不熟的也都照過面兒,無需太多寒暄,黃宗羲便把那封書信拿了出來,交在了沈調倫的手上。
信,是王江寫的。內容嘛,則是王江複述陳凱的話,勸他們在明軍收復舟山後暫且不要輕舉妄動。翻看過了書信,沈調倫隨手就將書信傳給了鄒小南和毛明山,旋即從案上拿出了另一封書信,交在了黃宗羲的手上。
「前幾日到的,也是王副憲的手書。家叔不太喜歡在下在外面與韃子拼死拼活,所以老宅那邊先拿到書信的族兄也是猶豫了幾日才決定先瞞着家叔把信送過來。結果,內容倒還是與家叔的想法一般。不怕太沖和晦木笑話,若非是太沖也收到了這樣的書信,在下還懷疑過是家叔的計策呢。」
王江寫給黃宗羲和寫給沈調倫的書信,其內容都是大同小異的。大同同在了反對立刻起兵響應,小異則是異在了對各自的說辭,甚至黃宗羲很快就發現了,在王江寫給沈調倫的書信里,陳凱竟然猜到了沈調倫會重建大蘭山明軍的事情。
「這大概是長叔與陳竟成說起過爾序的為人啊。」
「我想也是這麼回事。」
片刻之後,鄒小南和毛明山也看過了書信,兩封信盡皆放在案上,五雙眼睛互相對視,可是這書房內卻是一時無語。
陳凱在書信中如是勸說,至於理由方面則很是簡單。按照陳凱的說法,當前的福建和廣東都是百廢待興的局面,需要時間來恢復民生。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是福建,還是浙江,都難以展開大規模的作戰,更別說是與清軍主力決戰於浙東了。
明軍這一次派往舟山的艦隊規模不小,但實際上就是一支偏師,鄭成功的心思更多的還是在利用舟山的地理位置來牽制駐紮衢州的八旗軍,以此來緩解福建的軍事壓力。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就算是跳出來了,明軍也不太可能趁勢收復寧紹,因為那樣就會與清軍出現主力決戰的可能,於舟山的明軍是不利的。
「我聽說,這一次大軍的主帥不是定西侯和張蒼水,是忠振伯洪旭。」
洪旭是鄭成功麾下最為親信的部將,素以忠厚長者著稱。其人在行事上多是講究一個穩妥,不太願意冒險。這些事情,黃宗羲是聽錢謙益說過一些的,他上次去福建時也見過洪旭,約莫有着這麼個印象。此間黃宗羲提及洪旭,緊接着又提到了另一樁事情,更是加深了這樣的印象。
「陸周明說,張蒼水提到過張洪德那廝反正,是以獻寧波府城為禮物的。但是,那位洪伯爺只把張洪德以及部眾帶到了舟山而已,卻並沒有去動寧波府城。」
這,無疑是印證了陳凱的說法。按照陳凱的勸諫,是希望他們能夠繼續潛伏,以積蓄力量。等到福建那邊緩過勁兒來,出動主力部隊與清軍決戰之時,他們再跳出來舉兵抗清,方能發揮更大的效用。否則的話,只會暴露他們潛在的力量,於國事是無益的。
「咱們計劃多時,難不成那姓陳的一句話,咱們便要就此停手了不成?!」
陳凱的勸諫合情合理,且有實際情況作為佐證,事關重大,眾人多是需要思量。倒是此刻,毛明山卻站起來,與眾人大聲喝道。毛明山是個武將,脾氣火爆,更不願意就此將原本重建大蘭山明軍的事業放下。而此時,眾人同樣是猶豫不決,唯有黃宗羲,重新抬起眼來,卻顯然是已經下定了決心。
「陳凱說得並非沒有道理,只是依我看來,這事情只怕是沒有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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