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器局要衝混亂中儘快恢復正常,這是當前要務,馮澄世自然明白,但他也同樣需要時間,所以才會趕來向鄭成功請罪。
鄭成功這邊倒是沒有為難他,似乎對於這麼重的任務壓在他身上卻沒辦法順利完成也很能理解。只是這份理解聽在馮澄世的耳中,卻是那麼的刺耳,刺耳到了他即便離開了鄭成功的府邸,坐在馬車上腦海里也不時的在想着鄭成功低下頭寫東西,是不是在刻意的掩飾着目光中對他的失望和憐憫呢。
馮澄世不願去想,也不忍去想。回到了軍器局,馮澄世簽發了休假三日的命令,準備借着這段時間重新整理一下軍器局。喚來了一個小吏,將命令下達出去,那小吏正巧是準備敲門的,接過了命令,緊接着又將一封報告送了上來。
「參軍,這是原料庫剛剛送來的,說是有一批閩鐵完成了入庫,請您審閱。」
閩鐵,自然是產自福建,否則也不會稱其為閩鐵。明時閩鐵是全國最好的鋼鐵,不僅僅是暢銷國內,更是馳名海外,如日本的倭刀大多就是用閩鐵打造的,尤其是那些流傳到後世的。日本本土的倭鐵,反倒是少之又少,皆因材質要差上一重的緣故。
明軍長期控制着福建的兩個府,閩鐵是有流通途徑的,哪怕是清廷官府素來是管控極其嚴格也同樣是杜絕不了走私。
奈何,此刻聽了閩鐵二字,馮澄世卻當即是愣在了當場。神情寫滿了不可置信,口中念念有詞,亦皆系「不可能」的質疑,也不知道是大宗閩鐵入庫不可能啊,還是別的什麼讓他不敢相信。
閩鐵,依舊主要供應着軍器局這個「吃鐵大戶」,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廣東的製造局那邊,也並非是仰賴着福建的出產,哪怕福建的冶鐵業在明時確實是首屈一指的。
瓊州府的昌化縣,早在半年前也勘測出了鐵礦的存在。而且根據探礦工匠的說法,這處鐵礦的規模很可能比此地的銅礦還要大的。
銅是鑄造貨幣的原材料,自然是要比鐵更加昂貴。不過,一旦聽聞了此事,負責管理本地事務的昌化副將蔡元就連忙下達命令,分出大部分苦力去開採鐵礦,力爭儘可能快的把鐵礦的產量提上去。
命令下達,早已被訓得如奴隸般唯唯諾諾的綠營兵們不敢發出任何怨言來,在監工們的帶領下直奔着勘探出鐵礦的所在就開始了勞作。
鐵礦從不斷從礦洞裏運出來,送到昌江之畔,自有那裏的水錐將其砸碎,然後在經過了分揀等工序,送到旁邊的碼頭裝船,順流而下,直接運到昌化縣這兩年建造起來的冶煉工坊之中。這些工坊,大多還是煉銅的,確定了鐵礦山的現實存在,蔡元在第一時間便下令營造冶鐵工坊,但也免不了鐵礦石的堆積。
所幸的是,有了早前挖掘銅礦、處理銅礦石和煉銅的經驗積累,那些從潮州製造局到此的工匠們倒也是駕輕就熟,迅速的展開工作,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石碌出產的鐵料便裝船北上,經瓊州海峽一路向東,送往製造局在潮州的總部和最大型的韓江水力工坊。
石碌本地,現階段還是以採礦為主,冶煉為輔,至於武器製造業則主要還是在潮州的製造局。
這一點,兼顧了潮州製造局的利益所系,更因為潮州位於廣東的最東面,而瓊州則幾近於廣東的最西面,陳凱對那裏很難實現適時遙控。提前一到幾個月下單子,然後生產一到幾個月再送到潮州,這是不現實的。對此,陳凱也只能暫且持默認態度。
船運溯流而上,於韓江水力工坊的專用碼頭停靠。服力役的民夫在小吏的指揮下卸船,將這些原材料直接運到碼頭左近的庫房。
不過,近來這處碼頭實在繁忙得有些不像話了,總有貨船不得不在其他碼頭暫且停靠,等待此間的泊位空出來才能駛入。為此,韓江水力工坊的負責人丁有儀已經向陳凱打了報告,表示需要興建新的碼頭用以確保原材料和製成品的順利出入。
此間的貨船,有溯流而上的,但更多的還是順流而下。韓江上游,梅溪、汀江、梅譚河三水匯聚的三河壩,大批的貨船往來,如此規模,那些還抱着過往兩三年記憶的本地百姓大多是看得一個瞠目結舌。
四五月間,駐守程鄉的清潮州總兵郝尚久突然放開了對於程鄉、興寧、長樂三縣往潮州方向的礦石、金屬貿易限制。本地士紳、礦主們自然是喜形於色,連忙與潮州的舊關係聯絡,並且組織貨船南下,恨不得把這些年屯下來的存貨通通清出去——唯恐哪天那位郝總兵的神經又搭錯了線,放着賺錢的營生不做。
大量的礦石、金屬進入潮州市場,物以稀為貴,這是最簡樸的市場價格規律,如此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會影響到相關的價位。
然而,礦石和金屬送抵潮州,民間的冶煉業、金屬製造業、手工業確有壓價的現象,可是那座矗立於韓江之畔,平日裏也不太顯山露水,起碼在存在感上似乎連堆糞積硝場都大有不如的製造局卻在市面上瘋狂收購礦石和金屬,甚至更是委派了不少人員直接到程鄉、興寧、長樂三縣去與那裏的礦主們聯絡、訂貨,儼然已是一個「吃鐵大戶」的模樣。
製造局的收貨拉平了市價,三縣的士紳、礦主們自然就更是趨之若鶩。這幾年囤積下來賣不過來的礦石、金屬通通清空不說,更是僱傭了大批的百姓去採礦。一時間,那三縣的採礦業和冶煉行業繁花似錦,連帶着造船業和租船業也日漸興旺起來。
梅溪沿岸的船不敷使用,這些士紳、礦主就到潮州買船、租船,大量的礦石和金屬就這麼一路南下,源源不斷的輸入潮州。
碼頭,已經是日夜不停了,篝火、火把,在碼頭上比比皆是,竭盡全力的維繫着此間的光亮。小吏、衙役們大聲呼喝着,民夫則一言不吭,只是奮力的抬着原材料從船上下來,抬着製成品登上船去。
這裏的動靜不小,但是比起碼頭區毗鄰的廠區,卻還只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礦石運抵潮州,分流到潮州各縣的官營冶煉廠,那些冶煉廠是隸屬於製造局旗下的,一切制度都是陳凱制定的,其中很多制度都是從曾經的軍器局照搬過來的。相較之下,工匠們的勞動積極性遠比從前純粹官營的時候要高漲許多,產能自然也是有着顯著提高的。
在各處官營冶煉廠,礦石被熔煉成金屬,再通過;陸路、水路的交通運往製造局。而那些現成的金屬則更是直接運到了製造局。
碼頭附近,一排排的庫房裏每一批次的原材料都井然有序的擺放整齊,等待調用。碼頭的民夫在運進原材料的同時,也有民夫在指揮下將早前運進來的原材料送往沿江的各個車間。
巨大的水輪不斷的轉動着,車間內,水力鼓風機將爐火推至極高的溫度,學徒用鉗子夾着鐵料到爐火中加熱。隨後的,學徒的師傅根據經驗,見得鐵料加熱到了足夠的溫度,便將其夾出來,轉身放在鐵氈上。
接下來,通過齒輪、曲軸等零件與水輪聯動,吊在鐵氈上的錘子以着每分鐘近百下的速度錘擊在鐵料上,激得是火花四濺。
工匠夾着鐵料,不斷的調整着鐵料在錘下的位置和角度,鐵料便以着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了變形的過程——原本,長條狀的鐵料已經在火上加熱得變了顏色,此刻不斷的錘擊,已然相對柔軟的鐵料漸漸的開始變薄,很快就化作了一個鐵片狀的物事。工匠調整着角度和位置,鐵片開始出現弧度,漸漸的,輪廓與柳葉刀越來越接近。
錘擊了一段時間,鐵料的顏色開始恢復,工匠將其從鐵氈上夾了出來,交給身邊的學徒繼續加熱,而他則從爐火中取出了另一根剛剛重新加熱完畢的鐵料繼續放在鍛錘上捶打。
如此往復,直到了最後,一把未盡拋光、打磨和開刃開鋒的柳葉刀胚便呈現在了工匠的鉗子上。工匠隨手將打完的刀胚扔在筐里,繼續着下一根刀胚的捶打。
過了良久,幾根刀胚捶打完畢,工匠停下喝口水,休息片刻,自有徒弟將裝着刀胚的籮筐送到匠頭那裏檢驗,檢驗完畢,刀胚自會送到其他車間來進行接下來的工序。
陳凱及其隨從的眼前,一個學徒正推着載着籮筐的小車往匠頭那裏去。本處的主管丁有儀在旁介紹着,學徒也認識每隔些時間就會過來看看的陳凱,但也沒有跑過來下跪行禮,而是點了點頭,便自顧自的做着事情,左近的所有人對於這樣無禮的舉動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詫異來,顯然是習以為常了。
看過了那一排使用水力鍛錘的粗加工車間,在丁有儀的帶領下他們繼續接下來的車間走去。
武器的粗加工完畢,接下來無非是安裝其他零件以及開刃開鋒,陳凱對於安裝興致不大,反倒是來到了開刃開鋒的車間。
想當初在軍器局,每一把冷兵器的開刃開鋒全都是工匠在磨刀石上一下下打磨出來的。可到了此處,卻是桌子似的主體構架,右側有個立在上面的帶孔的鐵板,倒也不大,有一根木軸從上面穿過。木軸穿過空的一段固定了鐵皮的,用鐵圈在鐵板的另一側套好,以為固定;木軸的另一端則是一個圓形的鋼盤,同樣是套好固定,由繩索連接着桌子下面的踏板,只待腳下用力,圓盤就會自行動起來,打磨着粗糙的刀胚。
「有點兒像那種老式的腳踏縫紉機。」
陳凱腦海中的老式二字,就現在而言也是尚未出現的。眼前的物事,根據丁有儀的解釋叫做磨碢,原本是中國古代用來打磨玉器的,據說是從上古時代就存在的工具,後世亦是直到出現了電動金剛磨具後才逐漸失傳。
這種東西,丁有儀和他手下的工匠們原本也是不清楚的,所幸《天工開物》中有記載,一個質測學徒照貓畫虎的做了出來,現在已經基本上取代了傳統的磨刀石。
打磨車間裏,一排排的磨碢,每一個磨碢後都坐着一個經過了培訓的學徒在手腳並用的打磨着刀胚。鋼盤與刀胚之間不斷摩擦,刀胚上的粗糙痕跡在漸漸褪去,越來越讓人無法忽視它們可以奪人性命的存在感。
製造局的誕生,其目的就是要用機械來提升產能,由機械的高效生產來取代傳統的手工業,尤其是在武器加工上面。陳凱記得,以前有句話,說是造不如買,買不如租。從短期的效益來看,這話並沒有太大的毛病,尤其是工業化,那絕對是燒錢的買賣,前期投入巨大,可回報率太低,但是後期形成規模,就能夠在未來的幾年來創造過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也未必能夠達得到的價值。
想當年,陳凱剛剛進入那處名為軍器工坊的所在時,打造一件槍頭,需要一個學徒鼓風,一個師傅持小錘、鐵鉗,一個學徒掄大錘。這一組的鐵匠,每天的產出卻只有區區三個槍頭。後來陳凱根據工序進行改制,也同樣需要一個師傅和一個徒弟用人力捶打鐵料,完成後再由打磨組去進行打磨、開刃、開鋒等工序。每天的產出,從三個槍頭攀升到了六個槍頭。
這已經不少了,在旁的地方已經是難以企及的了。至於現在需求量最大的柳葉刀,則是即便到了改制後,每組鐵匠也只能製造兩把而已。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長三尺的柳葉刀與長四五寸的槍頭相比,需要花費的精力和時間勢必要更多上太多。
一天兩把,這樣可以長期打造,不需要加班,工匠的身體也能夠撐得住。但是一組鐵匠,每天只有兩把的產能,整個軍器局的刀劍槍矛院也就只有一百組鐵匠,還是從各處搜刮來的,每天的柳葉刀產出只有兩百把,想要完成這一次的任務勢必要花費三四個月的時間,而且還是在修補任務較少的情況下。至於其他鐵製武器,則只能排在後面繼續等着。
但是此時此刻,一組鐵匠,一個師傅外加一個掌管爐火的學徒,兩人而已,憑藉着水力鍛錘的快速敲擊,生產速度自然是遠勝於人力——水力鍛錘每分鐘敲擊在百次左右,而人力,小錘忽略不計,只算大錘,則是要兩三秒一次,二者差距,顯而易見。
更何況,使用機械,工匠的疲勞度也更低,可以長時間不間斷的工作,不似人力打鐵時隔一段時間就必須休息,否則氣力緩不上來。就像是方才,師傅鍛打一根鐵料時,學徒在旁加熱另一根,加熱完畢,師傅換了加熱好的繼續鍛打,而學徒則換過來加熱。
韓江自古流淌,從不知疲倦,連帶着此間的水力機械,只要沒有出現損壞,亦是可以不間斷的使用。
「按照撫軍的要求,現在水力工坊中是三班倒,人停機器不停。只要原料充足,就可以不斷的生產出武器,這可比原本武器工匠慢慢打造可是要快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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