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才傲物,這是陳凱給李定國的第一印象。但是,不得不說,陳凱的才具確實讓他感到了一份驚喜,甚至這份驚喜已經將方才聽聞是陳凱勸說阻止鄭成功前來與其共攻肇慶時的不滿給沖得蕩然無存。
只是這性子確實是有些過剛過直了,全然不給上官、同僚留一星半點兒的顏面,與那幕僚搜集來的相關資料似乎是存在着不小的出入的,這倒是讓他感到有些困惑。
「肇慶之事,確如陳撫軍所預料的那般,我軍糧草不足,導致了缺乏後勁,因而暫且退回廣西休整。」肯定了陳凱的能力,李定國話鋒一轉:「但是,商討軍務,也須得注意言辭!」
「是下官衝動了。」話雖如此,可陳凱也全無向郭之奇致歉的意思,似乎已經懶得理會郭、連二人似的。
這副架勢,擺明了就是不願與郭、連二人共事。接下來,那幕僚見多談無益,連忙告罪出去,轉眼間就又回來了,說是接風宴已經準備好了,請李定國、陳凱他們先行赴宴云云。
話不投機,郭之奇和連城璧告病而走。很快的,原本準備赴宴的不少粵西明軍、義軍的將帥也紛紛找了各種理由。待到宴會臨開始時,大帳內有的更多是李定國的部將、幕僚以及少部分粵西明軍、義軍的將帥,可謂是開創了這一遭李定國東進廣東以來的接風宴人數新低。
這是站隊,哪怕雙方沒有鬧得那麼僵,這也是不可避免的。此刻鬧到了這個份上,就更是如此了。甚至,就連那些來了的粵西明軍、義軍將帥們也未必都是來向陳凱示好的,有的是想要借力打力的,有的存着哪一方都不得罪的心理,更有的是直接跑來做細作的,探聽他們不在時陳凱的一舉一動。
待到接風宴結束,果不其然便有人直奔着郭之奇那裏去做匯報。內容,無非是接風宴上的人和事,但是其中隱含的東西卻從來不會那麼簡單。
「李建捷?」
「是的,督師,就是李建捷。」
李建捷是李成棟麾下最能戰的騎將,武勇過人,這一次陳凱過來,據說護送的便是這個李建捷,帶了足足五百餘騎。
僅僅是如此也就罷了,李建捷的出現倒是給他們提了個醒——陳凱到底這一次出兵到底帶了多少人來,竟然能夠如此的有恃無恐。郭之奇和連城璧對視了一眼,卻依舊無法確定下來。說到底,鄭氏集團雖然內部有些齷齪,但是對上他們,卻還是鐵板一塊的,他們能夠獲知的信息實在不多。而粵西這邊,文官還好,基本上是同氣連枝,但是藩鎮林立,多而雜不說,內里還多有互相別着苗頭的,信息保密上根本是做不到的。
「陳凱那廝提過什麼軍務上的事情嗎?」
來人細細的回憶了一番,在二人期待的目光中略帶迷惑的搖了搖頭,表示他並沒有聽到陳凱與李定國談及什麼軍務上的事情,只是坐在那裏飲酒,多半時是在與李建捷說些什麼,不過倒是和李定國的那個幕僚相談甚歡,甚至宴會結束後兩人都是一同離開的。
「金維新?」
這個名字一旦出口,郭之奇和連城璧二人的臉色當時就是一片慘白,顯然已經意識到了即將要發生些什麼。
………………
接風宴上,李定國在左近的部將,諸如靳統武、張勝、高文貴、高恩、吳子聖、郭有名等將盡數到齊,幕僚中像是金維新、龔銘這樣的親信亦是在座。這其中,金維新是方才粵西文官和陳凱矛盾衝突的見證者,此間宴會起,金維新秉承着李定國的意願也上前與陳凱攀談,很快二人便相談甚歡,甚至宴會結束那份興致也沒有過去,把臂而出,直往陳凱的居所繼續暢談。
「那還是永曆元年,我南下投奔國姓,路遇劫匪,就連面見時身上穿的短打和草鞋都是找人借的。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落魄得無以復加了,國姓的衛兵沒把我當叫花子趕走已經是莫大的機緣了。」
說到此處,陳凱哈哈大笑起來,金維新亦是附和着笑了兩聲:「那也是陳撫軍的才華橫溢,國姓亦是有識人之明,初見便可得大用自是必然的。」
「卻也不盡然啊。」陳凱搖了搖頭,繼續對金維新說道:「那時候,國姓剛剛起兵,他是與韃子勢不兩立的,所以福建、廣東兩省的士紳中傾向虜廷的是不回來投的。而因為國姓之父的事情,那些心向王師的也不大瞧得起國姓。國姓是隆武二年的臘月起兵的,到了四月我上島時,居然還是第一個前來投效的讀書人。諸如杜輝、柯宸樞他們,都是國姓從福建帶來的,甚至一直到國姓出兵前都再沒有人來投奔。生逢時,是很重要的啊。」
說罷,陳凱嘆了口氣,面上浮現一絲僥倖。可也正是這一份僥倖看在金維新的眼中,心中卻不免受到了不小的觸動。
「不瞞陳撫軍,學生當年投奔殿下幕中時,殿下幕中也沒有什麼幕僚。那時候,殿下還沒有接受朝廷的任命,很多人都說學生是投了賊的。」
回想當年,金維新亦是感觸頗多。倒是陳凱,此刻聽到這話,不由得抬起頭,重新審視了金維新一番,再看去時,目光中已經多了一份同病相憐式的親近,看得金維新心頭不由得一暖。
「我趕得時候好,國姓後來得用的幕僚,比如葉翼雲、陳鼎、馮錫范、潘庚鍾他們都還沒有投奔。他們有的是進士,有的是舉人,若非去得早了,否則我一個連縣試都沒考過的所謂的童生,哪有那麼容易在國姓幕中站穩腳跟的。這一點,金先生可比我強多了啊。」
「陳撫軍天縱奇才,學生自是不敢相比的。」
金維新謙虛了一句,陳凱卻搖了搖頭,繼而對金維新斬釘截鐵的說了兩個字——機緣!
「哦?」
「我上島時,國姓準備出兵配合鄭彩、鄭聯兄弟進攻海澄縣。當時國姓是進行過擴編的,但是武器尚且不足。我初來乍到,又是這麼個身份,就只能挑一個重擔子來扛。只有一戰得勝,打出名頭來,日後才有地位可言。否則的話,轉年奪潮州,國姓又怎會依着我的辦法去冒險的?」
提升軍器製造產量和智取潮州,這是陳凱在鄭氏集團站穩腳跟最重要的兩件大事。他憑着這些實際作為,證明了他是一個進可以攻城略地,退可以主持軍需後勤的複合型人才,而且還是一個可以信得過的人物,所謂的自己人。
陳凱侃侃而談,回望過往,金維新亦是聽得不住點頭,尤其是救援廣州的那一次,其中驚險本就是踩在刀尖上一般,經過了陳凱的藝術加工,就更是聽得金維新恨不得抓耳撓腮起來。
「怪不得安肅伯那樣桀驁不馴的人物都願意追隨陳撫軍麾下,實在是陳撫軍把事情做到了那個份上啊。」
「也是安肅伯心存忠義,不願降虜。」
說過了救援廣州,後面無非是與鄭家結親。一個幕僚,能做到與東主家的嫡女、國公的女公子結親,在一個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裏已經是讓人難以想像的了。更要命的是,接下來,婚還沒結呢,陳凱先把東主的親叔叔殺了,就更讓金維新聽得是一個瞠目結舌。
「我當時想得很清楚,於私,我是國姓的幕僚,東主出征勤王,我理所應當的要為東主看住家。於公,中左所的倉儲皆是用來養兵的,是用來為朝廷收復失地,是用來中興大明的。國姓是忠君愛國之人,必能理解我。就算是不能,起碼我也努力過了,我也相信我的努力給王師帶來了更好的未來。」
陳凱面露驕傲的把這番話說過了,個人也沉浸在了回憶之中。此時此刻,金維新亦是回想起這些年來他是如何的殫精竭慮,不光是要做好分內的工作,還要花費大量時間,從各種歷史故事中挖掘忠義之道,用來給予李定國以感悟。憑着這些,他在李定國的幕中成為了最不可或缺的人物,哪怕是後來李定國兩蹶名王,湖廣、廣西等地的儒生紛紛來投,其中不乏有比他能力更強的,但是有了這些基礎,他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
「我這些年來的努力也是兼顧着朝廷和東主兩方面啊。」
如是想來,金維新不由得聯想到了此番永曆朝廷與李定國之間的聯手。這裏面,於周遭人看來也不乏有他的努力,就連他自己也是如此想來的,無非就是在人前不會居功罷了。
同樣都是幕僚出身,這使得二人之間有了同病相憐,甚至是同仇敵愾的共鳴。二人越談越是開心,一直談了一整夜,臨近雞鳴時才匆匆告別。二人通了年齒和表字,相約有時間便一起開懷暢談,恍如是多年不見的老友一般。
離開了陳凱那裏,金維新,一夜未睡,可似乎是還有着一股子興奮勁兒刺激着,連忙趕去求見了李定國,將這一夜的成果說個清楚。
「依學生所見,這陳撫軍並不難相處。」
「那麼,他宴會前表現的那番,都是故意的?」
李定國皺着眉頭言道,金維新亦是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殿下英明,學生從陳撫軍的話里話外聽來,歸根到底還是源於當初連制軍對他的排擠。」
「是啊,那話也確實太傷人了。」
姓朱還是姓鄭,這話莫說是陳凱了,李定國聽得都覺得很不舒服,因為他也存在着被人問是姓明還是姓西的可能。李定國如此,金維新亦然,因為他作為幕僚也同樣面對着是姓朱還是姓李的質疑的可能性。
「因為那份排擠,所以陳撫軍不願意與郭督師、連制軍他們共事。據說,他當年在國姓幕中時,被那時候國姓的一個心腹大將,叫做施琅的幾次暗算,對於那種被人拖後腿的感覺是深惡痛絕的。」
被人拖後腿,這個詞是陳凱親自說給金維新的,金維新就這麼直接轉述給了李定國。奈何聽到這話,李定國也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的桂林大捷,那已然是全取廣西,兵進廣東的大好局面,結果調回了湖廣,導致廣西數府縣重新淪陷。那一遭,倒是成就了他的衡陽大捷。可是衡陽大捷按照他原本的劇本是要三路合圍,全殲掉那支八旗軍主力的,結果倒還,只殺了一個輕敵冒進的尼堪,屯齊帶着八旗軍倉皇而走,幾乎是毫髮無損。
到了轉年,孫可望自食惡果,但可惜了那麼多的精銳部隊被那廝就這麼平白無故的賠了進去,實在可惜。而那孫可望更可恨的還有——要假借軍議為名殺他,奪軍以自用。事不成,便斷了糧餉,直接導致他在肇慶之戰中的困窘。
豬一樣的隊友,陳凱的那個詞用得是何其貼切,這不由得李定國不進入到深思之中。待到片刻之後,繼續問及金維新關於陳凱的目的,後者亦是做出了明確的回答。
「陳撫軍說他此來是應邀與殿下合作的,不是與郭督師、連總制他們合作。他不覺得憑着郭督師、連總制他們的能力能夠幫上多大的忙,反倒是要擔心不懂軍事的文官干擾軍務、要擔心良莠不齊的友軍會把破綻露出來給韃子。所以,他希望一旦與韃子主力正面展開會戰時,還是殿下和他聯手,憑殿下的本部兵馬和他帶來的粵東精銳相配合,以免為敵所趁。」
金維新將陳凱的打算脫口而出,李定國思來,亦是想起了明廷文官領兵的痼疾,以及劉文秀保寧之戰失敗的原因。
不可否認,陳凱確實是知兵,這些年來的戰績彪炳,此間的分析,亦是在情在理,這便不由得不引起他的深思了。而在這時,他亦是立刻就意識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陳撫軍此來,帶了多少兵馬?」
對於李定國的問題,金維新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陳凱的說法簡明扼要的提及,而後又進行了詳細的分析。直到最後,才轉述起了另一個關鍵事項。
「陳撫軍說了,殿下與國姓是姻親,他與國姓亦是妹夫與舅哥之間的關係,算起來都是親戚。」
親戚論,這是李定國早就想到過的,無非是陳凱與他的另一個盟友——粵西文官不和,再加上陳凱一見面就和郭之奇、連城璧嗆聲,以至於他把這茬兒都給拋之腦後了。
再想起,心中又是一份肯定。雖說這年頭兒親戚什麼的是極不靠譜的,但是多一份這樣的交情,合作起來應該也會更加融洽一些,就像是他去歲替兒子向鄭成功的女兒求親時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再見時,已經是午後了。陳凱步入大帳,內里只有李定國和金維新在。後者向他微笑示意,抬首看去,李定國亦是面有親近之意。對此,陳凱的嘴角暗自浮現起了一絲笑意。
「自賣自誇,哪有讓人家信得過的人幫着說項要來得更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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