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八年,冬。
天色混沌,寒風呼嘯。
有下雪的話,當然是取雪化水算是比較乾淨的,但是沒有雪的時候,就要砸冰層了。
在漠北大部分的區域的水窪,表面都凝結了冰層。需要用水的時候,就要拿斧子砸開冰面,然後連冰帶水的取回去燒了,才能喝。
這些被冰封起來的水窪地,往往水面之下是有一些蟲魚的,只要破開了口子,也會有些魚會跑到水面上來吐泡泡吸氧氣,順手打撈幾條魚也算是打個牙祭,但是更多的時候是魚還沒有上來,先浮起來透氣的是蟲子,於是在水面上會看到一條條的小白蟲扭動着
不過沒有牧民會在乎。
有時候牧民甚至會因為口渴而直接飲用這些帶着蟲子的冰水。
不乾不淨,吃了沒病,這句話是在什麼時候流行的呢?大概就是在追求不了衛生的年代,也不指望能活多久的歲月之中。
這些牧人和漢人一樣,平均年齡都在四十歲左右,而能活過四十歲的,都算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比如素利。
素利的營地就扎在水源地的邊上。
厚厚的毛氈帳篷的中央,點起了篝火,使得毛氈帳篷裏面的溫度並不會太低。
素利年輕的時候也想過要成為鮮卑的王,大王,但是隨着年歲的增長,他就漸漸的明白了一些事情,然後也就不指望自己能成為鮮卑的王了。
每一個鮮卑王的崛起,都幾乎是伴隨着幾千上萬人的死亡。
部落和部落之間的恩怨情仇,每一個都比清史當中輕描淡寫遮遮掩掩的兄死弟及要更為殘酷,重新聚合且統一部落,就基本上需要將所有反對的力量徹底拔除,只容許有一個人的聲音,即便是兄弟父母,都必須幹掉。
素利自覺地自己沒有那麼狠的心腸
但是他知道這些手段,所以在乞伏紇干一方面嘴上表示聯盟,另外一方面則是想要利用戰爭來剷除異己的計策,在素利眼中幾乎是透明的。
素利看的出來,乞伏紇干是一個非常狂熱的人,所以他給自己搞了一個大可汗的名頭,又宣稱自己是陵阜的化身,表面上和曹軍結盟,實際上是想要兩面都吃,但是這可能麼?不是所有人都像是禿髮部落一樣的好騙,尤其是漢人。
漢人很狡猾的。
就像是草原上的惡狼。
等到乞伏紇干想要用素利的部落展開下一步的計劃的時候,素利就翻臉了。
乞伏紇干派遣禿髮部落和日陸部落做前鋒,並且在攻擊張郃前鋒的時候主動出擊,就是為了堵上素利等人的嘴,表示乞伏紇干自己既派遣了手下,也率先身先士卒,還分了戰利品,所以其他人還有什麼話好說?
可是真的要和漢人交手
漁陽城下的噩夢,並沒有在素利他記憶裏面消除。
胡人之中也有鄙視鏈,漢化的鄙視沒漢化的,沒漢化的也鄙視漢化的,穿林子的和住草原的也同樣相互鄙視,短時間的合作伴隨着更長時間的紛爭,喝酒說兄弟的時候真心兄弟,喝完酒翻臉的時候就沒兄弟的也是屢見不鮮。
所以胡人可能會有真心聯盟的麼?
或許有,但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乞伏紇幹這樣的西部鮮卑,忽然和東部鮮卑能親密無間的情況。
素利坐在篝火邊上,挑着火頭,『多少年了,多少人都想要侵佔大漢的領土之前我聽人說過一句話匈奴人和大漢人打了得有二百年了吧?匈奴人得到了什麼?現在匈奴人佔據了大漢人多少土地?匈奴人最強盛的時候號稱有百萬人,但是現在呢?』
莫護跋嗯了一聲,也是有些感慨。
『我說啊,這漢人只能是自己垮的』素利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就像是我們室韋人大王打大王眼看着這漢人要自己打起來結果你看看我才說那個乞伏紇幹什麼玩意,簡直愚蠢透頂,將我們給攪合進來了,漢人現在都提防着呢我們有沒有機會,都是要看漢人自己打得凶不凶乞伏紇干那傻子一搞什麼大聯合,那漢人不都開始打我們了麼?這還有什麼屁機會?』
莫護跋點着頭,『沒錯,單于說得沒錯。』
『什麼單于不單于,都是蒙着人玩的』素利擺擺手說道,『那漢人蒙我,我也就蒙漢人這事情就這麼一回事也別提什麼單于了,那都是外人叫的自家兄弟還這麼叫就生分了哈』
『那你是不是還惦記着漁陽?』莫護跋也沒客氣,直接問道。
『』素利眼皮一立,露出了幾分的凶光,『不瞞兄弟,這是我心頭的恨!』
『所以你才和那邊的漢人聯手,就是為了將那邊的漢人引出來?』莫護跋點了點頭,『明白了,不過這樣你要怎麼甩掉那邊的漢人呢?』
素利嘆了口氣,『這就要看日陸眷談得順利不順利了順利的話最好,不順利的話,說不得還是要傷些皮肉』
日陸眷在幾個胡人的陪同之下,找到了驃騎北域的斥候,然後二話不說噗嗤一聲全下馬跪在地上,倒是讓驃騎斥候頓時就愣住了
在聽聞日陸眷說自己是使者,驃騎斥候也沒故意為難日陸眷,在收繳了其兵刃之後,便是帶着日陸眷找到了張郃。
當日陸眷見到了張郃的時候,張郃正在吃飯。
行軍在外,張郃吃食沒多少講究。雖然說他作為漢人的將軍級別,張郃可以額外配給有鹹肉,肉醃菜等等,也可以讓護衛自己開一個小灶,但是他覺得麻煩,大多數時候都是吃大鍋飯,只不過會配一些額外的小菜什麼的,頂多就是多煮一鍋鹹肉疙瘩湯什麼的,然後和他的護衛等人分食。
見到了日陸眷等人,張郃確實有些意外。
『尊敬的將軍』日陸眷笑得就像是一根狗尾巴草,迎風搖擺着,他抽了抽鼻子,似乎在聞些飯的味道,『您的寬厚和仁慈,就像是天上的太陽一樣,溫暖了我們所有人的心』
張郃不由的抬頭瞄了一眼天空。
天空陰沉着臉。
『少說廢話,到底什麼事?』張郃並不喜歡聽拍馬屁,便是打斷了日陸眷喋喋不休的奉承話,直接問道。
『呃』日陸眷被打斷了話語,略遲疑了一下,便是換了一張哭臉,『尊敬的將軍啊,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我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在東邊的有個漢人將軍,說是什麼有你們天子的詔令,非要逼着我們來這裏一起合兵來打你』
說了一半,日陸眷就微微翻起眼皮去瞅張郃面色,卻看到張郃面沉如水的正盯着他,便是連忙將脖子都縮了起來,老實的像是只鵪鶉,『真的我們都是被逼的』
張郃冷笑了一聲,『哦?我怎麼聽聞是有鮮卑別部,到了你們那邊,聯合共舉大事?』
日陸眷連連擺手,『將軍誤會了,根本沒有什麼大事!都是被逼的,連將軍說的那個鮮卑別部的頭目,都被東邊哪裏的漢將給殺了啊』
『嗯?殺了?』張郃挑了挑眉毛。
這消息讓張郃有些意外。
日陸眷點頭,『是的!尊敬的將軍是這樣的,我們不想要打仗,只想要熬過這個寒冬,但是零散的部落在這樣的寒冬面前,實在是太小了所以我們聚集起來,是為了將零散部落的力量匯合在一起,這樣就能活下來更多的人結果,結果』
日陸眷嘆息着,『結果不知道為什麼,就被東邊的漢人知道了,他帶着人,拿着天子詔令找到了我們,要求我們必須跟着他打常山新城我們哪裏敢啊,所以我們就逃到了黑石林尊敬的將軍,您看,黑石林在北面,常山新城在南面,我們如果真的要打常山新城,也不會去黑石林』
張郃沉吟着。
他不相信日陸眷,但是也不完全否認日陸眷說的這種可能性。
『之前在黑石林,禿髮部落的那傻子,還以為尊敬的將軍和東邊那些漢人是一夥的他說當年嗯,當年的事情就不說了他說將軍是來攔截我們的,就衝出去了,我攔都攔不住啊』日陸眷嘆息着,『不過幸好也沒傷到尊敬的將軍,不然我都沒臉來求見將軍了』
張郃:『』
日陸眷繼續說道,『禿髮部落的人是乞伏紇干帶來的,所以乞伏紇干見到了禿髮部落受損了,就要往上沖,然後我們其他部落的人也攔不住啊將軍,你看我這臉上的鞭子傷,就是乞伏紇干知道禿髮部落損傷之後抽我的』
『再後來再後來東邊的漢人趕了上來,質問我們為什麼是到了黑石林,而不是進攻常山新城,然後』日陸眷低下了頭,匍匐拜倒在地,『然後乞伏紇干和東邊漢人將軍爭辯了幾句,就被那漢人將軍給殺了啊頭都砍下來了,掛在營寨外面逼着我們要來打常山新城我們都怕啊,將軍,尊敬的將軍,求求你,給我們一條活路吧』
張郃將日陸眷所說的前後捋了一遍,然後發現似乎都可以說得通。
但是人世間說得通的,未必都一定是真相。
張郃又詢問曹軍的兵力,統屬,裝備等事,日陸眷也是無一隱瞞,甚至還詳細描述了曹軍相關的配比,比如人和馬有多少,帶馬甲的有多少,帶皮甲的又是多少
張郃也就藉此對於曹軍的兵力情況,有了一個比較直觀的了解。甚至張郃在詢問一些曹軍細節的時候,日陸眷也能回答得上來,這使得張郃比較傾向於相信曹軍真的是抵達了黑石林。
因為張郃當年在曹軍那邊待過,所以他清楚曹軍的一些編制情況,所以他提的問題都是比較有針對性的問題,如果不是真的見過曹軍,日陸眷定然是回答不出來。
可是等確定了黑石林之處確實有了曹軍,張郃卻並不覺得有多麼高興。
因為這意味着他即將直接面對老東家
雖說張郃之前已經做好了一些心理準備,但是真的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他依舊不免有些感慨,而這徒然而冒出來的感慨,也同樣讓張郃沒能夠詳細的去甄別日陸眷在真話當中究竟摻雜了多少謊言。
識別謊言其實不難,但是想要在九分真話當中去找出那一分的假,就很困難了。
於是張郃只能將整個事情急報到常山新城
黑石林。
曹軍臨時營地之中。
一群曹軍兵卒聚集一處嘰嘰喳喳。
或許是因為惶恐,或許是因為不安,或許是因為自大,或許是因為狂妄,種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處,也就自然使得各個兵卒的對於這一次奔襲黑石林取得的成果並不是非常的統一。
『跑了這麼遠,結果就打了一群胡人,真是沒意思。』
『呦呵,你還想要怎樣才有意思?』
『你看這胡人,不都是這樣的麼?之前就這麼打,現在還是這麼打,一點都沒有變,這又有什麼意思呢?我說就不如打常山有意思。』
『打常山,你是不是傻?常山就是個口袋,進入容易出來難!蠢貨,滾一邊去,懶得和你呱噪。』
『呃呃,好好說話啊,真麼說着說着就急眼了呢?』
『你不急眼,你有意思,你也不睜大狗眼看看,我們有多少戰馬?就算是個三歲孩子都知道柿子要撿個軟的捏,你說不先打胡人,獲取戰馬,難不成還先去碰石頭?你要有意思,你和將軍去申請做前鋒,去打常山去!』
『哈,怎麼說話的你?』
『就這麼說話,怎麼滴?』
『你瞅啥?』
『就瞅你了!』
曹軍什長沖了過來,一人一個後腦勺,『軍中無故毆鬥,軍棍二十!你們兩個他娘的活膩味了?!』
『沒沒動手』
『對對沒動手,就是掰扯掰扯』
曹軍什長指着兩個人的鼻子,『我要是沒過來,你倆都能上天!都老實點嚯,將軍巡營了』
曹純帶着護衛,從營地裏面巡視而過。
不知道曹純是聽見了沒有,但是曹純在經過那一什曹軍兵卒駐紮的地方的時候,似乎有意無意的用目光掃視打量了片刻
眾人連忙做縮頭鵪鶉的樣子,老老實實,靜靜的一聲不吭,直至曹純走遠了,才算是呼出了一口氣來。曹軍什長偷偷歪着腦袋看着,然後又是給了方才二人每人一個耳兜子,『都滾去睡覺!媽了個蛋,一個個屁事不會,就他娘的惹事!』
曹純回到了中軍帳坐下之後,吩咐道:『傳令,讓手下兒郎夜間要機警一些!胡人沒那麼乖巧!』
一名護衛領命而去。
曹純看着桌案上的地圖,過了片刻又是問道,『斥候都將周邊探明了沒有?煤有多少?火油需用有多少?能不能燃得起來?』
一名護衛拿着最新的回報,取了筆在地圖上標註起來。
曹純盯着護衛的標註,眼眸之中有寒芒閃動。
常山新城的兵卒一直都沒動,這讓曹純難以判斷。
曹純看似魯莽的出擊,實際上就是為了引出常山新城的驃騎人馬,只要驃騎人馬出動了,他就能夠根據驃騎兵卒的行軍的佈置,行營,甚至是斥候安排,進軍節奏等等方面,去看是不是老對手趙雲來了。
曹純知道他不是趙雲的對手,但是如果沒了趙雲
殺了乞伏紇干,正好有個人頭給幽北,以及後方的冀州一個交待。
如此一來,就算是夏侯尚折損在常山,也能說得過去了。
除此之外
『夏侯』想起夏侯尚,曹純不由得也想起了另外一個騎兵將領,夏侯淵。
曹操雖然說自然會對於曹純先天性的更傾向一些,照顧一些,但是同樣為了照顧夏侯氏的面子,也會對於夏侯淵略有偏斜,同時夏侯惇又基本上算是軍事方面的後勤大主管,這就使得夏侯淵雖然組建騎兵的時間比曹純晚,但是裝備上卻不會比曹純差多少。
唯一能拉開差距的,就是戰馬。
所以這一次奔襲出擊,也同樣有震懾胡人的作用,讓這些胡人明白常山之處的漢人不好惹,幽北的漢人也同樣不好惹!
欺軟怕硬,向來都是人的天性。
曹純又是說道,『丙字第三帳的人,如果沒記錯的話,是李軍侯手下對吧?』
『是李軍侯。』護衛確認。
曹純淡漠的說道,『讓他明天一早,帶着他手下的人去找一些素利的麻煩,最好打一架,流點血我聽到那個營帳裏面的兵卒說沒意思就給他們找點有意思的事情去做』
『將軍的意思是』護衛需要再確認清楚一些。
『那老傢伙,就像是只狐狸不逼迫一下,看不清楚究竟想要做什麼老傢伙能遮掩得很好,但是他手下的兵卒就未必了』曹純說了一半之後,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是在說素利,或是說趙雲,亦或是也在說他自己,『人總是會犯錯的但是只要犯的錯比別人少,就是勝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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