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下破題第一句之後,賈環腦中的文字如同噴泉般湧出來,字字落在紙面。題目,他早就在給方宗師拜年的時候就拿到了。這是他反覆修改後的文章。
八股,格式固定,短小精悍。要一字字的摳,搜藏掛肚才能寫出一篇花團錦簇的好文章。而在三天的時間內寫七篇八股,這對考生的文思是極大的考驗。
賈環現在就是佔了知道題目的先手。他在二月里有足夠的時間來雕琢他的第一篇、份量最重的八股文。
當然,他對他這篇文章的質量,也有信心。
破題句,語出宋代大文豪蘇軾的名篇《潮州韓文公廟碑》。韓文公,便是指的文起八代之衰的唐朝文學家、思想家、哲學家、政治家韓愈。韓愈死後從祀孔廟,在儒家地位很高。
故而,有此句稱讚:匹夫可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蘇軾的這篇雄文,賈環拿來化用,從普通人可以成為別人的老師說起,代聖人立言。闡述自己的觀點。
筆尖在紙面上遊走,端正的顏體字一個,一個的浮現出來。寫完最後一個字,賈環心中一陣痛快,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一生所學,盡訴紙上。
寒窗苦讀數載,所謂何事?
為的是改變自己的命運。而這場考試,就是改變命運的考試!
看着稿紙上的文章,賈環再逐字逐句的推敲了一遍,略作休息後,從考袋裏拿出試卷,認真的眷寫。
空中,春天的太陽已經升到了十點鐘許的位置。
…
…
十九日晚上,賈環交卷,出了考場,在客棧里睡了一天。
二十一日凌晨,再次與公孫亮、羅向陽、上官昶等人一起入場。第二場考五經一題,並試詔、判、表、誥一題,還有一篇策問。
科舉考試,最重四書五經。會試的第一場,基本就定下來一個考生的成績、前途。第二場,第三場的重要性,甚至連鄉試都不如。
但是,也沒有人會在這兩場考試中作死,都是按部就班的答題。對於歷經多次考試廝殺,來自全國各地的精英考生來說,詔、判、表、誥,這都只是基本功。
二十四日,賈環再度入場。會試第三場,考五篇策問。
二十五日下午,約兩三點許,天空中下着小雨,賈環交了試卷,提着考籃、行禮在江南貢院的龍門等着放告。五十人為一排,人數夠了,就會放出龍門。
看着一排排街巷般的考舍,在小雨中顯得斑駁、陳舊,仿佛曆經歷史的滄桑。賈環一邊想着國朝袞袞諸公為何不修繕貢院,一邊感嘆:如果不出意外,他此生不用再來這裏了。
當然,以考官的身份例外。
龍門處,有二十多名士子聚集着,場面熱鬧。這是今科會試的最後一場,已經交卷了,就算擔心成績,也是十天後了。感受大約與高考之後差不多。
賈環因為來京城來得晚,沒有與同科的舉人們來往。聽着天南地北的方言,並沒有過去攀談。這時,就見到今科狀元的大熱門周慎行過來。
頓時,十幾名南直隸的考生都圍過去說話。周慎行來自常州府,二十歲的年紀,容貌普通,見眾人問他考的如何,很沉穩的道:「策問只是尋常的題目。正常發揮。」
有士子恭維道:「玉繩賢弟謙虛了,今科狀元舍你其誰?」
周慎行自信的笑了笑,再謙讓的道:「狀元要殿試才角逐出來,現在還只是會試。言之過早。言之過早。再者,今科有不少實力很強的同年。候官翁宗道就很受劉大學士賞識。」
「誒…,周兄這話就不對。劉總裁越賞識翁朋友,恐怕越要避嫌吧?前明唐伯虎殷鑑不遠。再說,國朝定鼎一百五十年,除去開國之時,會元何時掉出過前十?」
一干南直隸的考生談笑風生時,賈環聽的莞爾一笑。考的如何,他心裏有數。
他這樣的成年人,考後的放鬆當然不會肆意,只是有一種釋然後的微微放鬆。畢竟,會試成績出來後,還有殿試呢。
他現在是穩着,絕不會讓自己倒在黎明前,他向來是一個拒絕在生活中發生狗血劇情的人。在殿試的結果出來,想來,他不會真正的放鬆。
龍門匯聚了五十人後,看門的軍士看了看,大開龍門。
賈環在小雨中步出,返回居住的二月客棧。
…
…
會試的第一場考試於二月二十日結束,此時,約3千份士子的卷子就有已經收錄完畢,送彌封所。彌封時,註明南卷,中卷,北卷。再加蓋知貢舉關防、彌封官關防。
彌封好的試卷,送謄錄所,由書手謄錄。謄錄好的硃卷再送至對讀所,核對考生的墨卷和硃卷無誤後,加蓋戳記。再送外收掌官,再送內收掌官,再送給各房考官。
因為,這樣一系列複雜的程序,即便在考生們考第二場時閱卷工作已經啟動,但2名主考官,18房房官,要閱卷,定名次,還需要時間。
會試放榜,慣例是在第三場考完的十天後,也就是三月初八。而後半個月後舉辦殿試,即三月二十三日殿試。
此時,遠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揚州城中,巡撫署衙後衙,沙勝與幕僚何師爺、何元龍幾人在喝茶、閒談。
時至春耕時分,淮揚地區的災民們已經得到妥善的安置。招募流民、開墾土地、登記戶籍這些事情都已經有固定的流程。無須沙撫台額外的關注。
春風徐徐的撫過院內的榕樹樹梢。已經是仲春時節,江南風光正好,草長鶯飛,江花勝火。
明亮的敞軒中,沙勝幾人隨意的而坐。童子奉上精美的茶,糕點,瓜果。
何師爺跟着沙勝比較久了,又是老相識,見沙勝在椅中似有所思,道:「撫台不用擔心。子玉的學習能力,經義水平在書院時都是極好的。此次會試,定然是能中的。他是讀書的年紀遲了。否則,還要令天下人震驚。」
何師爺原來是聞道書院的講郎,他有資格這樣說。當然,讚譽的有點高。但沙勝幕府中的幾名幕僚都只是笑着喝茶,覺得正常。賈子玉治事,權謀、意志,他們都是見識過的。
沙勝無奈的一笑,擺擺手,「我不是擔心這個。子玉的能力,我還是信的過的。只是…子玉以十三歲不到的年紀參加會試,天下矚目。這麼多目光落在他身上,恐怕會有些事端。」
沙勝原本是清貴的提學官,對人心、謀算,都只是流於表面的認識,而來揚州之後,便迅速的成長起來。
會試,是公平的。但同樣,也是有黑幕的。
這話說的眾人都是微微一愣。
何元龍抿了口茶,寬慰東主,「車到山前必有路。京城之中,子玉並非毫無根基。」
他是懂沙撫台的意思的。試想,天下的人都在關注這麼年輕的舉人應試,都知道子玉會試通過後就是一片坦途,就是前程似錦,就是未來公卿一流的人物
那麼,子玉的敵人們呢?會讓他安安穩穩的過會試、殿試,蛻化成龍?
賈府之盛,未必就沒有敵人。金陵糧案這一批人,未必就沒有同年、同鄉、好友?
…
…
會試之後,京城裏教坊司的生意便好起來。京城中的各大酒樓如醉仙樓、三元酒樓、太和樓、同福酒樓亦是每日宴飲不斷。
賈環確實如平兒預料的那樣,一如考試的慣例,並沒有返回賈府,而是留在客棧中,或是休息,或是與大師兄、羅君子等人一起參加文會。只派了長隨錢槐送信給府里,報了一聲平安、考試完畢。
他對賈府,還是很難有歸屬感。在前途沒有明朗時,他更寧願在府外居住。
當然,現在賈府有很多牽掛着他的人兒,但他並不想將考試後等待結果的焦慮情緒帶給她們。一切,等考試結果出來再說。
北直隸的士子聚會,再又是南直隸的士子聚會,同鄉會,同省高官、士子聯誼。士子中意欲擴大影響力的人物做東…等等。賈環作為本朝的詩詞名家,名滿天下,士子們邀約不斷。
但科舉終究是要靠文章說話。正所謂,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言漢唐。在賈環拒絕作詩之後,他便不是宴會上的焦點,而只是點綴。幾乎沒有人認為他能以十三歲不到的年紀中進士。
賈環的性子,很沉穩,他相信他有足夠的實力,但絕不會去和人辯駁什麼。等會試成績出來,他們就知道了。時光,便在這挑挑揀揀、有選擇的宴會的中流逝。
貢院之中,閱卷也在熱火朝天的進行着。
…
…
貢院的至公堂後,閱卷已經將近尾聲。眾多閱卷官都在抓緊時間。而裏面的小廳中傳來爭吵聲。
翰林院編修梅和歌正在和翰林院侍講蔡宜就一份卷子爭執不下:是黜落還是錄取。
同僚們都在看在。主考官劉飛白並沒有表態,慢慢的喝着茶。方望看了看梅和歌,欲言又止,終究是忍下來。因為,梅翰林要黜落的卷子,很有可能是賈環的卷子。
「都被吵了,給我看看。」工部左侍郎胡侍郎拿過卷子看了看,有點明白氣氛詭異的原因。
五經題,答得都是《詩經》。本朝的神童賈環,治詩經,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在鄉試的卷子,禮部和翰林院不少人都看過。
胡侍郎有將近六十歲,這個年紀在侍郎位置上,絕對算不上年輕,只能說是中庸。胡侍郎微微皺眉,沉吟了片刻,對大學士劉飛白道:「劉樞臣,這份卷子文理疏略,用字空浮,理當黜落。」
梅和歌微微一笑。他篤定胡侍郎的意見會和他相同。因為,他們同屬與謝大學士門下。
劉飛白看向方望,詢問道:「望溪的意見呢?」
方望板着臉道:「我不干涉房官閱卷。」有些事,他已經做了。但是賈環要寫不好卷子,他能如何?
這份卷子,他看過,第一篇文章算很不錯的。後面則是有些乏味。說空洞亦可,說四平八穩亦可。在房官主觀判斷下,黜落和錄取,是兩可之間。
劉飛白笑着點點頭,對蔡宜道:「既然大家都不認可,這份卷子就且放下吧。」
蔡宜嘆口氣,拱手答應下來。到底是十三歲的進士太惹眼,眾人都想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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