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從燙酒器上取下白瓷酒瓶,拔掉塞子,將美酒注入酒杯,搖頭道:「在下素來光風霽月,送行自然就只是單純的送行,又不是這位劉中書,不會藏着見不得人的心思,哪有那麼多話說?來來來,嘗一嘗這一杯家中酒坊新近改良配方釀製的好酒。劉中書也來一杯,你這人雖然奸詐可惡,但在下胸襟廣闊不和你一般見識。」
「哼!」
劉洎怒哼一聲,受到蕭瑀提醒之後也不多說話了,拈起酒杯湊到唇邊,先嗅了嗅,然後小小呷了一口。
穩如的酒水入口,有些微辣,入喉之後化作一條火線渾身暖融,唇齒之間回味綿長、齒頰留香,固然對房俊極為鄙夷,卻也忍不住贊了一聲:「好酒!」
蕭瑀喝了一口,品味一番,感慨道:「天下論及奇淫技巧之術,無人能出二郎其右。」
細數房俊之赫赫戰功,沒有兵出奇謀、沒有用兵如神,對敵對陣之時皆強勢碾壓,勝得堂堂正正、毫無花哨,這其中自然是因為房俊在兵法謀略之上的造詣遠遠不如李靖、李勣等人,但卻依靠其一手研發的火器使得軍隊戰力躍升,傲視當代,對上誰都是一路碾壓,根本無需精妙兵法。
房俊的崛起,追根溯源,便是當年大朝會上敬獻「貞觀犁」而始,從那時候起便入了太宗皇帝的眼,隨之一路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其餘諸如玻璃、造紙、釀酒、冶鐵房俊都對其技術做出巨大改良,使得產量、質量較之以往大大躍升,給帝國做出巨大貢獻的同時,也賺取了巨額財富。
隨之而來的,便是舉國上下對於各種技術改良的全面推崇,使得以往不受待見甚至有些歧視的「奇技淫巧」獲得前所未有的重視。
尤為重要的是,使得天下人意識到除去經史子集之外,「奇技淫巧」不僅能夠賺取巨額財富,也能擴大生產力,新技術可以增加糧食產量、造出更為精美的紙張、燒制薄如蟬翼的玻璃、釀出回味無窮的美酒
將「奇淫技巧」玩弄至巔峰,也能創造無以計數的價值。
劉洎點點頭,即便對房俊再是不屑、不滿,也不得不承認房俊在「奇淫技巧」之上的造詣獨步天下,所取得的成就足以傳承後世、光耀千古。
別的不說,單單一個改良的造紙術使得紙張更為纖薄緊緻、價格大幅下降,再加上已經傳遍天下的活字印刷,後世的讀書人皆要對其心存感恩。
蕭瑀夾了一口菜,喝了一口酒,捋着鬍子,看着房俊道:「二郎若是當真沒什麼話語相告,那老夫吃完這杯酒,就待上路了。」
房俊道:「在下當真並無他意,只不過是怕宋國公您受到奸人蠱惑做出不智之事,故而冒昧前來,提醒一二。」
劉洎充耳不聞,反而說道:「越國公詩詞雙絕,當初一首《送別》傳送天下,當為千古絕唱,如今宋國公致仕返鄉,就在這灞水橋頭,卻不知是否能夠賦詩一首,一敘別情?」
聞言,蕭瑀目光灼灼看向房俊。
文人的最高境界便是著書立說、傳諸後世,然而煮書太過繁瑣,且書成之後也不知質量如何,能否傳承後世更未可知,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在詩詞之中留名。
若能在黯然告別朝堂返回鄉梓之際得到房俊一首臨別贈詩,也能告慰他這顆千瘡百孔的心
房俊迎着蕭瑀期待的目光有些無語,送別詩倒是多得很,然而「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也好,「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也罷,亦或「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此等千古絕唱,哪一首適合你?
或者說,你配得上哪一首?
咱倆沒那個交情啊
想了想,道:「倒是有一些靈感,但卻不大適合當下的場景」
蕭瑀大喜,一臉褶子都笑開了:「無妨,無妨!請二郎詳細道來!」
這棒槌幾乎每一首詩詞都能風靡一時、傳唱千古,然而這幾年卻幾乎不作詩詞了,不少人言及其江郎才盡,其卻笑而不語、不曾辯解,若能得到一首詩詞,這一路返回江南舟車勞頓亦將甘之如飴。
劉洎也打起精神,縱然再是認為房俊乃幸臣、佞臣,也不得不承認房俊在詩詞之上的造詣,堪稱空前絕後、舉世無雙!
房俊微微一笑,緩緩道:「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蕭瑀嘖嘖嘴,仔細一品:壞了,我成荊軻了?
荊軻何許人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隻身入秦圖窮匕見,徒留下慷慨悲歌千古流傳,卻是大業未成身隕命斷
蕭瑀想做荊軻嗎?
自然是否定的。
但房俊這首絕句所透露出來的意思,難不成陛下認為他蕭瑀想要做晉王的荊軻?提醒我回歸江南之後老老實實做人,不要妄想生出燕丹不臣之心,更別要效仿燕丹之舊事?
可我沒有魚腸劍,拿什麼刺王殺駕?
最重要的是,我雖然支持晉王爭奪皇位,但晉王絕非我之太子丹啊
劉洎也大吃一驚,這難道就是陛下想要對蕭瑀表達的意思?
忙問道:「此地非是易水,更不見燕丹荊軻,越國公這首詩難免有些牽強附會。」
房俊哈哈一笑,執壺斟酒:「詩詞之道,興之所至,只要能夠表達此時此地之心境便足以,哪來那麼多的合情合理?曹子建說『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時候不也還沒死麼詩也好,詞也罷,便是畫作也異曲同工,講究一個意境,既然已經意會,又何須合情合理?這世間最多便是沒情理的事情。」
敬了兩人一杯,飲盡,夾了鹽豆放在口中嚼得嘎嘣脆。
江南乃天下財賦之重地,且由於水網縱橫、交通不便,更別說嶺南之地在馮家把持之下儼然國中之國,所以絕對不能亂。而確保江南穩定之關竅,便是蕭家不能亂。
蘭陵蕭氏自南北朝以來便根植於江南,與江南士族同氣連枝、糾葛極深,只要蘭陵蕭氏老老實實向陛下效忠、配合中樞政策,江南便穩如磐石。
水師再是強橫,總不能開着炮艇各處亂竄,稍有異動便炮轟一頓吧?
在科舉取士尚未風行全國之前,江南還得依靠江南人來治理
蕭瑀似乎也懂了這首詩的含義,頷首道:「昔日周王傾頹、超綱敗壞,致使王權崩潰、群雄逐鹿,七雄角逐霸主之位,致使神州板蕩、萬民罹難,最終強秦固然一統天下,然神州元氣大傷,胡虜犯寇邊疆,埋下亡國隱患燕丹自然堅貞不屈,荊軻亦是慷慨悲歌,但是從帝國角度去看,卻並非幸事。」
既然有劉洎在一側,只能隱晦表達自己臣服之意,江南士族不會如七國爭雄之時只為了一己之私,而罔顧神州板蕩、黎庶困厄,致使胡虜蜂起、外寇迭至。
當然,這掩耳盜鈴一般的話中之意自是瞞不過劉洎,但只要不是自己親口說出,似乎就不是自己在房俊的威脅之下低聲下氣,畢竟要面子的嘛
不過他顯然多此一舉,劉洎沒有有絲毫不屑取笑之色,畢竟既然陛下能夠通過房俊來傳達這樣一層意思,那麼只要將來江南局勢有變,必定第一個將蕭瑀揪出來開刀。
蕭瑀豈敢輕舉妄動?
房俊將杯中酒飲盡,笑着對蕭瑀道:「江南風物宜人、氣候濕潤,最是適宜榮養身體,宋國公飄蕩半生此番回鄉,定能心之所處、安心怡然,多活了十年八載也說不定。待到有閒,在下也會攜家眷前往拜會,還望您莫要將在下拒之門外才好。」
事情談完,該威脅的威脅了、該警告的警告了,這才敘起私交。
蕭瑀也笑道:「你我乃姻親,何必說這些見外話?無論何時,蘭陵蕭氏都是你的家,老夫隨時恭候。」
翁婿和美、情真意摯,氣氛瞬間變得極為和諧。
劉洎:「」
合着就我是外人?
房俊長身而起,一揖及地:「此件事了,路途迢迢,還望宋國公儘早返鄉,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在下先行告辭,預祝一帆風順。」
蕭瑀也起身還禮,唏噓道:「正如你所言,離家半生、飄零幾十載,此番回鄉未必不是一個最好的歸宿,二郎英姿勃發、少年豪傑,老夫也預祝你鵬程萬里、前途錦繡!」
「告辭!」
「慢走!」
看着房俊挺拔的身姿走出亭子,在親兵部曲簇擁之下飛身上馬倏忽遠去,蕭瑀嘆了口氣,唏噓道:「一代新人勝舊人,自今而後,就是年輕人的朝堂了,吾等拼搏半生,如今垂垂老朽,也該安心守性、頤養天年。」
時代就好像滾滾長河,一刻不歇的奔湧向前,一朵朵浪花前赴後繼,崛起與淹沒變幻交替,無休無止。
劉洎心中也有感慨,屬於蕭瑀那一代人的時代已經落幕,而屬於自己的時代又將在何時終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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