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祿捧着那張宣紙,上看下看,左瞧右瞧,好半晌才抬起頭來:「好字。」
「承蒙誇獎,」光頭漢子重新叼起一根煙,「兄弟我也是練過的。」
「那麼這意思是……」
「假如我沒有算錯——當然啦,那是不可能的……哦,我是說,我不可能算錯。哥兒們你姓張,你瞧這『長人執弓』,左弓右長,正好是個張字。而左文右刀,那就是個劉字——我估摸着,你最近跟個姓劉的起過衝突,你還把人給打了……」
「拜託,卯金刀才是劉好嗎?」
「那是繁體啊,我瞅着你不象港台同胞嘛,你喜歡用繁體?現在大陸行的可是簡體字,就是左文右刀啊。總之,你說我算對了沒有吧,你是不是揍過一個姓劉的?」
張祿不禁想起了劉根——「有是有,不過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兒了……」
就他對時間的感應,那應該是在不到一個月之前,可是若在局外觀察,總得兩千來年了吧?「張王李趙遍地劉,你這算的……太江湖口兒了,硬湊的吧?」
那大漢一撇嘴:「你瞧,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對什麼都本能地懷疑。那我怎麼不拆王,怎麼不拆李,就特別地拆了個劉字呢?你敢說你沒揍過一個姓劉的,還揍得挺狠?」
張祿接不下話來,不禁扭過頭,眼神兒左右亂掃,好半晌才嘖嘖嘴:「就算你對吧,那終究是過去的事兒啦,你能算未來不?」
大漢一梗脖子,表情頗為自得:「那是當然的。」說着話一伸手,硬生生扯過張祿的腕子來,掌面朝上,凝神細瞧了好一會兒,然後又從櫃枱底下抽出把金燦燦的算盤,邊扒拉邊自言自語:「甲子生人,乙亥月……」
張祿實在忍不住笑:「又相面,又看手相,外加大六壬,哥哥你這玩兒得挺雜啊。」
大漢頭也不抬,繼續撥算盤,嘴裏說:「過程不重要,結果正確就行。」隨即「啪」的一聲,把算盤狠狠拍在桌上,倒嚇了張祿一大跳——「怎麼了這是?」
「算出來了。」
「結果呢?」
「你會死。」
張祿唇邊不禁露出一絲冷笑來:「其實我已然死過一回了,你有算到嗎?」
大漢也笑:「當然。」
「我為什麼死的?」
「這個算不到。」
「合着我知道的你都能算,我不知道的你也不知道……」張祿唇邊露出一絲苦笑,突然垂下頭去。
「怎麼了?」
「有點兒頭暈……」隨即張祿緩緩地抬起頭來,盯着面前那個大漢,「我剛才突然意識到,自打在地鐵上差點兒讓人偷了手機,所有我曾經經歷過的事情全都很連續;但是沒有經歷過的,比方說追那乞丐,以及現在跟你對話,意識卻模模糊糊的,還總跳躍,象是碎片……」
大漢笑眯眯地望着他,卻不說話。
張祿轉過頭,望向櫃枱上擺着的一厚摞書:「你這好歹是在雍和宮邊兒上,結果賣的全是道家書,有一本佛經沒有?」隨即神情一振:「啊,還真有,《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大漢頭也不回,順手抽出那本《心經》來,擺在張祿面前。
「那麼厚……這得好幾百頁了吧?插了多少註解?就算加上白話文翻譯,能湊夠那麼多頁數不……」張祿伸出手,想去翻開那本書,卻被大漢一巴掌把書本兒給按住了:「你都想明白了,何必還要去證實呢?」
「證實了又如何?」
「會醒。」
張祿笑了:「你不想讓我醒?」
大漢也笑:「不急,咱們可以多聊會兒。」
「你究竟是誰?」
「在你本人的幻境當中,我還能是誰?我就是你啊,按照仙家的說法,我是你的靈台;按照咱們習慣的說法,我是你的潛意識。裴玄仁嘮嘮叨叨也說不明白,我分析吧,但得表層意識和深層意識合而為一,情感和理智合而為一,修心就算修到家了。如今你能見着我,恭喜,距離成仙不遠矣。」
「貌似某人給了我一個機緣?」
「貌似……」
張祿先笑:「怪不得我瞧你扒拉算盤的手法不咋的,因為我都扔下這玩意兒二十來年了。」但他還是有點兒不明白:「既然你就是我,幹嘛要以光頭大壯的形象出現?」
大漢聳聳肩膀:「你不是一直懊惱自己體格不夠魁梧嗎?跟這兒也是,回去漢朝也是。至於光頭……你既然不想要鬍子,那麼不要頭髮也正常。」說着話,點上了第三根煙。
「我戒煙很久了。」
「你曾經抽過,而且你敢說你從那以後再沒有想過?」
張祿不接碴兒,轉換了話題:「這麼說來,我是中了『靈台蜃景』了嗎?」
「所以我說我是你的靈台。」
「你好,靈台兄,」張祿揚了揚眉毛,「跟自己說話就是舒服啊。」
「因為你很自戀。」
「能說出我很自戀的話來,就說明我不自戀。」
「梁惠王還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呢,他是真好色。」
張祿輕輕嘆了口氣:「估計這一切……非得真修成仙了才能搞明白吧。」
「不急,」大漢安慰他,「就算不能真的長生不老,也能與天地同壽,你有大把的時間去探索宇宙奧秘……也探索關聯自己的奧秘。」一邊說,一邊正如同張祿所期望的,把按在《心經》上的手緩緩縮了回去。
張祿道了聲「bye」,然後翻開《心經》第一頁,只見也沒有前言,也沒有目錄,只寫着兩行大字:「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沒辦法,《心經》是他唯一記得的佛經,而這兩句,又是他唯一記得的《心經》內容。根本不知道的東西,根本沒有閱讀過的文章,是不可能在自身幻覺中出現的,固然潛意識可以生造,但根本掩蓋不了滿身的漏洞,淺層意識可以很輕易地便將假象戳破。
當然,前提是淺層意識已經意識到了此乃假象。
張祿一個趔趄,隨即站穩腳跟。他倏然轉頭,緊盯着那個推搡自己的清癯士人:「卿何意耶?」
那士人面露愕然之色:「子醒來卻早。」
「不過倏忽間而已,焉論早與遲?」自己只是被推搡着趔趄了一下,就去幻境之中轉了小半天,這醒得很快嗎?再晚點兒醒,不是要臉朝下趴地上去了?
那士人笑道:「吾雖不知卿所歷者何,然法自我所施,醒早醒遲,自能知之——醒遲是心迷,醒早則近乎悟矣。」說着話倒退一步,雙手合攏,深深一揖:「因見子非凡俗,聊試之耳。未言先試,理當致歉。」
張祿一皺眉頭,首先想到問的是:「子云:『君非當世人也,緣合在此?』此何意耶?」
對方笑着回答:「不過誑語,先亂卿志,乃可相試耳。」
原來只是隨口說的瞎話啊,我還當他真看破了我穿越者的本質呢。張祿不禁暗中大大鬆了一口氣,然後就想,這人究竟是誰了?劉根也算有名的地仙,並且擅長幻術,利用他那點點貧乏的想像力製造幻境,我用不了幾分鐘就能給瞧破嘍;這人本身並不製造幻境,而刺激我的深層意識,自主編織幻象,導致我要足足小半天才能清醒過來——那應該就是裴玄仁提到過的名為「靈台蜃景」的高深幻術——所以說,自己最容易欺騙自己了。此人如此大能,難道說就是要找的南華仙于吉嗎?
「密縣張祿字伯爵。敢問尊姓大名。」
「不敢,」對方一點自己的鼻子,「吾廬江人,左慈元放是也。」
張祿聞言,眉毛不禁一顫——左慈這名字他有印象,在三國遊戲當中,往往跟于吉、管恪、南華老仙並列為四大妖人npc。自己想找于吉,結果招來了左慈,而且也精通幻術,這事兒真詭異啊,難道說是繼劉根之後,在見于吉之前,安排給自己的又一場對幻術的試練?
「卿何以試我?」
左慈笑一笑:「為卿欲尋家師也。」
左慈左元放是桓帝永壽二年生人,比張祿大上十來歲,本為廬江士人,少明五經,兼通經緯。第二次黨錮之禍的時候,他年僅十四,就慨嘆說:「值此衰運,官高者危,財多者死。當世榮華,不足貪矣。」於是拋卻紅塵,進入天柱山訪師修道。數年後,于吉游至天柱山,見左慈天縱奇資,百世罕見,於是便收他為徒,把一身道法都傾囊相授。
據左慈所說,三年前于吉再過天柱山,看左慈已到煉真的巔頂,距離結丹就差臨門一腳了,於是當頭暴喝:「汝本非當世人也,奈何為當世所限?可去!」伸手搡了他一把,其實是使出了「靈台蜃景」的高深幻術,當下就把左慈給圈進自己的潛意識裏去了。左慈在幻境中足足折騰了十來天,這才終於醒悟,由此也得以突破瓶頸,躋身於地仙的行列。
于吉最近傳訊,說他要前往吳會傳法,命左慈前來迎候,等待師徒相見。左慈高高興興地離開天柱山,渡江南下,可是也不知道師父會去哪兒,乾脆隨心所欲地到處轉悠——他師門傳承本來就以入世之法輔助修心,所以遊戲紅塵正是他下一階段必做的功課。
轉着轉着,他就來到了烏程,結識了嚴白虎兄弟,暫時在嚴家莊院棲身,順便指點一下那兩兄弟的修行法門。昨日夜間,左慈突然心血來潮,於是暗卜一課,知道有人前來吳會探訪師父于吉,所以今天才特意跟道上等着。
以左慈的本事,一見張祿,就知道這是自己要等的人,而且亦修仙中人也。再細一打量,這小年輕築基已然圓滿,也是差一點兒不能涉足煉真,不禁心說我且幫他一把吧。就此照抄當日于吉玩兒過的花樣,使出了「靈台蜃景」。
幻術種類很多,「靈台蜃景」是比較高深,也比較特異的一種法術類型,說白了就是刺激人外靈台(額頭),釋放人內靈台(內心),讓對方自己編織幻境,從而把自己給繞進去。想當日劉根對張祿所使的那些幻術,基本內容、情境都是施術者本人編織的,並且施術者也參與其中——所以張祿給泰山府君臉上來了狠狠一拳,結果就把劉根給打倒了,立破其法。說白了,在這個遊戲當中,劉根是製造商加運營商再加dm,擁有最高權限,只要他一掛,遊戲當即崩潰。
「靈台蜃景」則不同,製造商不是施術者,反倒是受術者,施術者不過開個單間兒讓對方自己玩自己去罷了。遊戲裏也沒有dm,施術者並不參與、掌控,也不觀察遊戲內容和過程,玩東玩西,玩好玩壞,都是你自家的事情。正如張祿所想到的,自己最容易欺騙自己了,所以一旦中招,就僅僅是自我的淺層意識和深層意識相交互,自己的理智和情感相交互,能不能破圍而出,不看施術者和受術者的本領高低,純看自家悟性。
最重要的是,「靈台蜃景」的施術者本身不觀察幻境,等於不窺探別人私隱——事涉受術者的深層意識、內心世界,倘若不告而入,那實在是突破了道德底線。仙人講不講道德不好說,地仙既然還在紅塵中輾轉,終究是不能肆意妄行的——所以劉根辱人父母,張祿才會那麼光火。真要是隨便窺人私隱,那恐怕就結下了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啦,即便父子之親、師徒之親,恐怕也抵消不了。
左慈大致一解釋,張祿也就明白了,敢情你是于吉的弟子啊,怪不得幻術耍得那麼溜。他心說還好是「靈台蜃景」,你並不清楚我究竟在幻境中見到了些什麼,否則會不會當場嚇尿呢?就算已經修成地仙,對機械文明估計也沒有絲毫概念,驟然見到地下鐵呼嘯而過,滿地面上都是大巴、出租、私家車,恐怕就算張堅他們也得瞠目結舌好半天吧?
這年月既沒有穿越的概念,也沒有外星人的概念,左慈又會做如何設想?把這當成天界,還是當成地府(倘若真有地府的話)?
雖然左慈沒打招呼就對自己施了法,但人過後也拱手道歉了,而且就結果而論,算是送了自己一個突破的機緣——至於是否已有突破,他本人還沒感覺出來——所以張祿也不好發火。再加上左慈把自己的身份、來歷交待得挺清楚,張祿自然不能不投桃報李,隨即也道明自己的來由——「祿奉師命,欲訪於師,詢以讖謠之源耳。」
左慈說那則讖謠的來歷,師父也跟我說起過,不過很含糊,只說從「天淵」所得,而至於那「天淵」是什麼所在,位於何方,那只有你自己當面去向他詢問了。不如你暫且跟着我吧,我跟師父約好了在吳會相見,遲早都是能夠遇上的。
「且先寄身白虎莊院,如何?」
張祿曹操都見過了,對嚴白虎那路貨色,實在沒有什麼碰面的欲望,不過既然左慈盛情相邀,他也只好拱手應喏。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那白虎莊院之中,他又一次遭了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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